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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反

大笑卮言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朕,一介民贼独夫、荒淫无耻的孤家寡人而已。”“虽是帝王,却用无所用,一无是处。朕该如何与李唐、与天下人豪赌这江山!”

主角:阳坚   更新:2023-03-28 05: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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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阳坚的其他类型小说《隋反》,由网络作家“大笑卮言”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朕,一介民贼独夫、荒淫无耻的孤家寡人而已。”“虽是帝王,却用无所用,一无是处。朕该如何与李唐、与天下人豪赌这江山!”

《隋反》精彩片段

“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

大业十三年二月初的一个深夜,江都宫一佛堂精舍内,炫纹柄烛台下,一男子脸上挂着几许温吞的笑意,坐在蒲团上喃喃自语着。

男子年逾半百,面容清矍,小冠宽衣,儒雅斯文,神态潇洒。

只见他一手持念珠,一手捏一本《妙法莲华经》,双眉轻蹙,在遐思中背诵着什么。

“杜伏威乘胜破高邮,引兵据历阳,自称总管。”

“窦建德建坛于乐寿,自称长乐王,置百官,改元丁丑。”

……

“七月,李渊起事于晋阳!”

说到此,他顿了顿,好像说出了大结局。

只是,也未见他语调多出半分沉重,半分喜悦。

良久,他又轻言道:“普天之下,莫非仇雠;左右之人,皆为敌国……说的就是朕了。”

过一会,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道:“朕,只是个病人……朕不是亡国之君。”

絮叨后,他平和的目光望向佛堂门外,心里则筹谋着什么。

院子里一地月华,恭顺的站立着两人。

一位宦官,头戴巧士冠着黑深衣,颌下无须,清瘦脸庞,三十来岁,时不时向佛堂内窥视一眼。

另一人,头戴漆纱笼冠,一袭紫色大袖袍衣,双目有神,胡须修剪精致,器宇轩昂,四十多岁的样子。

两人此时,神色都有些紧张和疑惑。

佛堂院子外,则有带刀甲士穿梭不停。甲士们的目光阴鸷如钢刀一般,经过门口,都会扫视一眼院子的动静。

巍峨连绵的江都宫,这不起眼的佛堂精舍,正是苟延残喘的大隋帝国的权力中心。

佛堂内那位男子,即是大业皇帝,也是饱受后世诟病的著名暴君——隋炀帝。

此时,在他温吞的笑意里,却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

阳坚穿越来不到一个时辰,已然接受了这哭笑不得的角色。

令刚穿越的他惊讶万分的是,此时的隋炀帝,正在佛堂斋戒中。

他不是在“迷楼”“任意车”里流连忘返。

也不是在“来梦儿”的怀里。

他居然在修佛。

也许,他是真的想要学陈后主,在江南做“长城公。”

而当阳坚意识到,在院子里站立的两人是谁时,则心下才有些戚戚焉。

此二人,若是遇隋炀帝重生,一定会亲手将两人掐死,然后碎尸万段喂狗。

宦官是近侍魏氏,另一个是尚药直长张恺,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在一年后江都发生的“焚草之变”中,都是谋逆弑君的主谋。

“焚草之变”,隋炀帝的禁卫军一万多骁果骑,在司马德戡等人的蛊惑下,将隋炀帝缢杀在江都宫一温室内,也一把将行将朽木的大隋基业,推入了毁灭的深渊。

这段历史,在阳坚看来,其实就是隋祚将崩,树倒猢狲散。

隋炀帝从大业十一年遁走江都,就注定了大隋的气运将尽。到大业十三年,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大反叛浪潮在涌动。

“这佛经已经没法念了……”

连身边近侍、太医,还有外面那些宫廷侍卫,宫城内外的一万多骁果骑……一年后,他们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朕。

阳坚想到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一场游戏既然已经开局,那就不妨豪赌一把。

“隋炀帝不是史书中的隋炀帝,朕也不是隋炀帝。善借势才是真英雄。反贼们如此,朕亦是如此。不过,朕可是穿越体质……”

阳坚的脑子,此刻格外清晰。

少顷,他朝外平心静气的说道:“来人!”

魏氏在外听得真切,忙应诺一声进入精舍内。

阳坚目光平和的打量着小心翼翼的魏氏,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杀人的冲动。

他不打算杀了面前这唯唯诺诺的阉宦,也不打算杀了外面那个太医,甚至就不打算杀任何一个人。

“朕难以入睡,朕想……”

魏氏脸上立马绽开谄笑,“皇爷是不是要唤来梦儿助眠?”

来梦儿?还真有来梦儿。

阳坚差点哑然失笑,这也让他紧绷的心一松。

来梦儿,朕曾经认为这都是虚妄的,没想到还真实不虚。

在“波涛汹涌”里安寝,能睡着吗?高低起伏,软软绵绵……隋炀帝所拥有的,可都是朕的。

来梦儿、迷楼……

阳坚将浮想联翩的自己拉了回来。

“咳咳!朕可是在佛堂清修……”

原本满脸期待的魏氏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道:“奴婢这嘴,奴婢的意思是皇爷在佛堂不好入眠,可起驾回元象宫。奴婢再把来梦儿唤来……”

“大半夜的起什么驾……”

魏氏那想到主子会含蓄起来,以为惹恼了皇上,道:“奴婢该掌嘴,奴婢没眼力劲,皇爷早说了在佛堂斋戒一个月哪儿都不去。”

“好了好了,去给朕传人。”

魏氏一听,又以为阳坚准备起驾回元象宫,要唤来梦儿助眠。

“传……玄武门统领骁果给使的……什么郎将?还有麦铁杖家里的那个大郎……”

魏氏眼珠子睁得溜圆,不敢接茬,屏声静气。

因为阳坚提到的人,都是统领骁果骑的郎将。深更半夜叫骁果骑的郎将入宫,皇上这大半夜是要杀谁呢?

阳坚努力的搜罗着记忆,“玄武门骁果给使叫什么肉飞仙的……对对对!沈光、沈光。还有麦铁杖的大儿,叫个麦孟才,你得亲自去都给朕传口谕。”

魏氏应诺着转身欲走。

阳坚又叫住他,“叫外面的尚药直长回吧,朕在佛堂念经斋戒,情志之疾已经好了大半。朕现在不需要他,让他先回吧。”


沈光和麦孟才被人从热被窝里唤醒,听说皇上召见,唤得急,两人也不知大半夜的皇上有什么急茬,赶忙身着甲胄心怀忐忑就匆匆进了江都宫。

被领到佛堂,两人纳头就拜,跪拜在地就呼万岁。

等抬头,就见此时的皇上却笑吟吟的看着他俩。

只是,皇上脸上的笑古里古怪的,还上下仔细打量两人。像是一个馋汉,拿着柄小刀要对付面前的烤羊腿。

大半夜的,皇上精神头十足啊。就那么赤脚站着,衣衫简约,少了点帝王的威仪。

沈光和麦孟才心里一直打鼓,不知皇上大半夜别的人不见,此时要见他俩。

“两位将军最近可好啊?”

阳坚这一开口,声调平和,让沈光和麦孟才一点都不平静,甚至有点瘆人。

他们不常见皇上,可也知道皇上最近两年心情极差,喜怒无常,听说还一直服着汤药。两人忙回道:“回皇上,臣等一向诚惶诚恐恪尽职守。”

阳坚懒洋洋的挥挥手,“既然君臣之礼见过了,两位说话就随便一些,来,来……大家坐下说话。看茶!陪朕说说话。”

说着,阳坚走到离两人稍近的地方,一屁股就盘腿坐在了地上。坐下后,他又伸手招呼惊愕的两人坐下。

“来来!一起坐下说话。”

沈光和麦孟才吓得不轻,自己敢坐吗?这要是坐下去,那就是跟皇上平起平坐了。忙道:“臣……不敢!”

“朕恕尔等无罪,来,坐下说话。”

沈光和麦孟才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眼光忙求助似的扫向一边的魏氏。而魏氏也从未见过皇上举止如此突兀,毫无君王威仪不说,也毫不讲君臣礼数。魏氏不知如何示意,急智下忙向下低头。

沈光和麦孟才见此,只得斗胆跽坐,只是把头埋在了胸前,不敢直视。这别扭的姿势差点让阳坚笑出了声。

阳坚饶有兴味的看着两人,脸上一直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沈光……”

“臣在!”

“朕还记得当年你在长安投骁果骑时的情形。数万人的比试,什么弓箭臂力赛马,都是你一人独占鳌头,何等英雄气概啊。朕还亲赐了你良马宝刀,又把你一直留在了朕的身边。朕很欣赏你啊。”

阳坚边说还朝沈光连连点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听到此,沈光紧绷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而再看皇上,此时皇上目光柔和得也没那么古怪了,顿时心里暖融融的。而且,皇上跟以前比,看起来少了沉郁之色,眼眸中也清澈了许多。

“臣对皇上的恩典,没齿难忘……”

“朕知道你是个热血男儿,朕东征高丽时你慷慨投了骁果骑。出征前,听说你就豪迈告知西京的乡邻,说你沈光要是不立战功回来,勿宁死在高丽,埋在高丽。”

此时,沈光的眼眶不由一热。

忙谦卑道:“只是一些街巷之议。”

“朕不光听闻这些,也亲眼目睹过你杀敌的英姿。辽东之役,你一人最先冲上了城头,连杀敌军数十人。随朕西征时,突厥狼兵也难挡你的英武,也是你一人最先冲上城头……”

沈光听着皇上如数家珍的数落他以往的战绩,顿时眼泪啪嗒啪嗒的向下掉,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皇上旧事重提,夸赞自己英勇,必是有重托啊,说不定是准备让自己把命献出来。

跽坐的沈光,越听越激动,立时跪俯在地,道:“皇上,大隋匪患连连,臣愿替皇上分忧,将自家性命置之度外,肝脑涂地以报。”

阳坚捻须微笑,不置可否。片刻后,他却突然面色微变。

“朕知你英勇,可也怀疑你能否担些大任。”

沈光不明究里,对皇上峰回路转的话有些讶异。

“朕把骁果骑中的精锐骁果给使交给你统领,朕可是对你信任有加,而你可知如何统领好骁果给使?”

“臣是哪里未做好……请皇上示下。”沈光还是没反应过来,也不知皇上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他心想,骁果给使成立后就是自己统领,自己守在江都玄武门也没出过什么纰漏,平素连只苍蝇都难越雷池一步,难道还有哪里没做好?

阳坚突然指着魏氏对沈光道:“假如魏氏像今晚一样去向你传朕的口谕,让你把一众骁果给使从玄武门调去其他地方,你会如何处置?”

沈光答道:“臣即按皇上口谕办,绝不拖延。”

阳坚冷笑一声,“若魏氏与人勾结,是假传朕的口谕呢?”

魏氏听到此,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嘴里直喊老奴至死不敢。

沈光的冷汗顿时如瀑布就下来了,急道:“微臣草率了……魏公也……只是……”

“只是什么?”阳坚冷声问道。

沈光不得不急辩道:“刚才微臣的话没说完……若是要差遣玄武门的骁果给使,除了宫里有近侍传皇上口谕外,还应有右屯卫将军或是骁果虎贲郎将的令旗到。否则,微臣也不敢。”

阳坚心说这死脑筋,宇文化及的右屯卫将军令旗和司马德戡的骁果令旗分分钟就可以给你。也难怪,在“焚草之变”时你就是这么被宇文化及、司马德戡和魏氏给耍了。

阳坚又指着沈光问麦孟才道:“麦将军,若是换着你统领骁果给使守卫玄武门,你会如何?”

麦孟才不傻,有前车之鉴,忙道:“回皇上,骁果给使只听皇上的。若是近侍口谕有假,微臣定不会让骁果给使中一人离开玄武门。”

“那你如何分辨近侍所传口谕的真假?”

“微臣请圣主示下。”麦孟才不会此时自作聪明的给出答案,因为皇上行军打仗多年,统帅过百万大军,自然非常清楚如何传出有效的旨意和军令。

“尔等记好了,朕若是要调骁果给使,必是内廷有变。尔等首要之事是守好玄武门,阻止有人进入。尔等还得带骁果给使入内廷护佑朕。入内廷凡有阻挡者,一律格杀勿论。”

听着阳坚冷厉之言,沈光和麦孟才如梦初醒一般。心想,皇上深更半夜专门把他们叫来做这提示,难道皇上是半夜做了什么噩梦?

而阳坚此时用的是旁敲侧击,恩威并施。

他看敲打两位的火候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轻快的爬起身。

“你们一定很好奇,朕深夜召两位将军来,究竟是为何事?因为,两位将军乃朕的死忠粉。”

沈光和麦孟才面面相觑,不知何谓“死忠粉。”

……


是夜,皇上口谕:五品雄武郎将沈光,即升任为了正四品折冲郎将;五品武贲郎将麦孟才,升任为正四品城门校尉。

不过,沈光统领的骁果骑中的精锐——五百骁果给使,改由麦孟才统领。阳坚还让麦孟才从自己统领的骁果骑中,再挑选五百精锐充实骁果给使。

这支千人的骁果给使除了防御江都玄武门外,还换掉了江都宫里担任宫内侍卫的左右千牛备身,麦孟才本人也入宫随侍在了阳坚身边。

升官后却如被贬职的沈光,阳坚则另有他用。至于干什么,阳坚只是让沈光先去骁果骑中挑二十名赛马能手候命。

阳坚也对两人格外叮嘱,挑的骁果骑人选要绝对忠诚可靠。

大半夜的,阳坚穿越来的第二个时辰,就不动声色的搞了这么一次小小的人事安排,也不涉及江都的其他权臣。却换掉了内廷侍卫,盯紧了江都城的玄武门。

这两个地方牢靠了,他心里就踏实了一半。

江都城的玄武门为什么会如此重要?也不止是江都城如此,这跟隋朝的都城建筑有关。西京大兴城、东都洛阳城、江都城的建筑规划中,皇宫内廷都靠近城市的北方,也就是玄武门,控制了玄武门就控制了皇宫的一半。到唐朝也是如此。所以,玄武门几乎是隋唐的政治命门。

称呼沈光和麦孟才两人为自己的“死忠粉”,皆因为此二人,是“焚草之变”隋炀帝被缢杀后,屈指可数的几个敢于站出来讨逆的忠烈之士。然不幸的是,两人在江都讨逆生变,最后都被宇文化及给杀了。

除这两人之外,阳坚也暂时没有考虑再动任何人。

他没有急吼吼的立马着手杀“焚草之变”时的主谋宇文化及兄弟、司马德戡、裴虔通、魏氏等人。这些人不是不该杀,杀人很痛快也很简单,只是时机未到,兼投鼠忌器。

毕竟骁果骑除了沈光等屈指可数的“死忠粉”外,其余皆在之后演变成了逆贼。骁果骑的将士现在是否可靠也是未知,阳坚现在要是毫无理由的杀了几个主要将领,其余将士会不会生变,谁也估计不准。

骁果骑是隋炀帝一手缔造的,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并非一无是处,一无所用留不得。若是破了江都乃至大隋的整个困局,不是把骁果骑往外推,而是往回拉,骁果骑仍是大隋可以继续依仗的骁勇之师。

另,斋戒时杀人,欠考虑,不吉利。

目送两个“死忠粉”的背影出门,消失在夜色里,阳坚面色沉静,内心却有些凄惶。两个“死忠粉”几乎是自己的全部所托了。

“朕,一介民贼独夫、荒淫无耻的孤家寡人而已。”

“虽是帝王,却用无所用,一无是处。朕该如何与李唐、与天下人豪赌这江山!”

……

黎明前,阳坚总算是安稳的在佛堂内睡了一会。他没起驾回元象宫,不是不想领略来梦儿的丰姿,是因为他发现留在佛堂内自有其妙。

蛰伏于佛堂,自己心性的任何变化,包括言行,在别人那里都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不必自己费心的表演。再者,阳坚想要借佛堂重塑自己的人设。

阳坚不否认隋炀帝现世乃是“暴君”,具亡国昏君的特质。他不惜滥用民力,驱民于水火,役黔首于死地,施行不得人心的暴政。虽然有些传世工程成为后代子孙之福泽,但他暴就暴在短时期内,驱使民力超过了民力承受的度,失了民心。

隋炀帝其人早年颇有政治手腕,也曾有“奄吞周汉,令子孙万代莫能窥”的千古一帝雄心。也正是因为这雄心受挫,让一个巨人衍变成了侏儒。短短数年,三征高句丽失利,到最后甚至被高丽王高元戏耍;大业十一年,又被北方的突厥人围于雁门,差点老命丢掉,令雄心渐渐的落寞成灰,抑郁成疾。

在佛堂睡饱了一觉,阳坚伸了个懒腰,然后在宫人伺候下梳洗。

魏氏给他整理衣冠,见皇上一大早兴致不错,面色舒朗,不觉赞了几句。

又小心提示道:“尚药直长一大早又来了,许是还惦记着给皇爷把把脉。”

阳坚微一愣,于是道:“朕昨晚不是说了吗,朕读了几天《法华经》,心情已经大好,什么肝郁炽盛、情志之疾都好了。此人太固执,情志之疾自然要用心、佛经来医治,滥用药物怎么行。他的汤药朕以后也用不着了,吩咐下去,以后别给朕再煎什么药。”

魏氏忙应诺一声。

“皇爷,裴世矩裴大人一大早也在外候着呢?”

“……让他等会。”

阳坚用过素膳,就认认真真的看起了《法华经》。

魏氏掩门而出,佛堂外的院子里除了张恺还有一个大脸盘的大汉,一部长髯,怒眉虎眼,正是黄门侍郎裴世矩。

魏氏直了直腰,清清嗓子对张恺道:“直长回吧……”

“皇上今儿起这么早……昨儿可睡得好?”

“睡得好,早上起来精神可好啦。皇爷已经说了,直长先回吧,别的直长就不用上心了,从今以后也别来圣驾前候着了。”

张恺听到此,脸色都变了。

魏氏的腔调很冷,俨然句句是皇上的旨意。以往每一个早晨,张恺都要候着给皇上号号脉。没想到,今儿皇上就直接拒绝了。

张恺看魏氏一副不再搭理的样子,不好再细问魏氏,只得悻悻然朝裴世矩和魏氏拱拱手退了出去。

魏氏看张恺走后,笑对裴世矩:“裴大人,你得先歇会了,皇爷正看佛经。要不在耳房坐会。”

裴世矩拱拱手,“谢魏公……”

裴世矩一大早跑来佛堂,因他心里也焦灼。

他一大早就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宫廷内几百号左右千牛备身被皇上半夜全都换成了骁果给使,他不得火急火燎就赶来了。

宫内侍卫属左右千牛备身府,却一夜之间被整体换防,这可是件大事。裴世矩虽不是备身府将军,他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也理应先得知此事。门下省随侍皇上,统领城门、尚食、尚药、符玺、殿内等局,几乎宫内的机构都归门下省管。在江都,也就归他管。

现在皇上悄无声息的半夜就换了宫内侍卫,一定是有什么重大考量,他这个门下省主官却不知道,难免心里忐忑。圣意不明啊。

在佛堂外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魏氏领着两个紫衣人也进来了。

两人都身着朝服,头戴大冠,冠簪一尺。面色冷白,下颏胡须稀疏,清瘦而目光内敛者是内史侍郎虞世基;缠须成辫,器宇轩昂者是御史大夫裴藴。

三人见面都微一愣,没想到在佛堂碰面。彼此点头示意,寒暄两句后,脸上却都有些凛然。

皇上佛堂斋戒时,把三人一大早同时召来,应该是有什么大事。

而且,来的路上虞世基和裴藴也发现了宫里的变化,千牛备身怎么都不见了,甲士们的装束都是骁果给使,佛堂院外还有麦孟才佩剑而行。

两人这样一路猜测过来,看到裴世矩站在佛堂外,更是觉出了不寻常。


此三人,在隋朝末年是为大隋的“三贵”,深得原主隋炀帝的信任。

早两年,隋炀帝身边有“五贵”把持朝政。“三贵”之外加上门下省主官纳言苏威,和左卫大将军宇文述。而宇文述于大业十二年去世,苏威因不满隋炀帝拒谏饰非,滥用民力,而被隋炀帝罢免。

“三贵”随驾江都,几乎执掌着朝政内外的主要事务。三人一个是门下省,随侍皇上左右;一个内史省,负责朝政中枢运转,起草皇上的诏令;一个御史大夫,监督弹劾百官。如果论职位品级,三人也仅是正四品、从三品官员。除了裴藴外,另外两人还不是本部门最高领导。“三贵”中也缺少总领诸务的尚书省领导,只是各兼任了尚书省下六部部分部门领导职务。

隋朝一直以来不喜欢重复设立机构,就算是有西京、东都和江都三套领导班子,也没有多余冗员和重复机构。甚至一些部门主要领导岗位,还常年空缺。

隋炀帝仅依靠“三贵”就把一切朝政办了,也不足为奇。

“三贵”在江都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充当大隋的灭火员。大隋这两年遍地狼烟,渐成燎原之势,而皇上意志消沉,沉郁浑噩,“三贵”也是勉力支撑。

此三人也经历过“焚草之变”的考验,都不是谋逆之臣。二个被叛军杀了,一个因为有大才干被宇文化及、窦建德重用过,甚至后来还为李唐效命。

阳坚听到佛堂外面的动静,觉差不多后,就叫人入内。

三人入佛堂先参拜皇上。

看着“三贵”,阳坚逐一对号入座。

裴世矩,此人有好文采,以经营西域擅长。权臣中,算中规中矩者。

虞世基,深沉历练,博学多识,体察入微。此人原是陈朝的太子中庶子,手段狠辣,朝中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他。

裴藴,颇有吏干,善于揣摩人的心思,精于附会,此人在朝中口碑较差。

阳坚之所以一次召见三人,要三人同时在场。主要是他不想一个个去面对三贵,给他们留有足够反刍的时间和空间。

而且他有件大事急事要办,要先统一“三贵”的头脑。

免礼后,三人亦不敢站不敢坐,只能跽坐在席上。

但见佛堂内的皇上,依旧是惯常的小冠宽衣,简约的衣着,很板正的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本佛经。

皇上这面貌和气象很是少见,至少,他们三人印象里有些久违了。皇上今儿看起来,似乎也变年轻了许多,眉眼舒展不再那么沉郁,甚至有点容光焕发。

只是,皇上眼神透出些冷漠和陌生。

还不待三人中谁开口,阳坚绷着脸,先冷声说话:“尔等想让朕在江都逍遥一世?”

反诘的话,一下子就把三人整懵圈了。虽说圣言无忌,但三人对主子十分熟悉,没有见皇上用这种口气对他们说话。

三人不禁在心里琢磨,皇上为何提出这问话?到江都来,不是皇上自己非要来不可吗?而且,杀了那么多反对留在江都的谏议大臣,甚至叫嚣着“谁要朕离开江都,朕就杀谁!”的不也是皇上您吗?

三人难得默契的互看一眼,心说大家伙可小心点,皇上今天有点像是故意找茬。皇上的心情是不是跟外面的侍卫一样,说换就换。

裴世矩小心试探道:“皇上莫不是想念代王和越王了。”

阳坚冷哼一声,鼻音稍重,道:“想念又能怎样?你们能把朕的想念带给他们?”

裴世矩老脸一红,面色一僵。裴藴和虞世基在一边清嗓子咳嗽,也不敢正眼看阳坚。

之所以三人突然难堪起来,不能继续此话题,因为阳坚的话暗含机锋。三人弄不清楚皇上的意图,也抵挡不住他话里的机锋。

大业十一年,隋炀帝扔下西京的代王杨侑,东都的越王杨侗两位皇孙,带着一大帮群臣和后宫外戚到了江都,说是巡游其实是避祸。

他心里,已预知到关中危也,中原危也,而江都之地才让他踏实一点。江都,也是他认为能助自己翻盘的唯一之地。

隋炀帝一生嗜好巡狩,不喜欢呆在宫城内,唯独在江都呆的时间却最长。开皇年间平陈后,他任过扬州总管,对江南之地的富庶情有独钟。甚至在当晋王密谋夺太子位时,隋炀帝就曾做好了事不成就到扬州打游击的准备。

登基后的大业元年、大业六年,他几下江南时就看中了江北运河的终点和江南运河起点的这片蜀冈丘陵,于是在建东都洛阳时就开始建造江都宫。

阳坚之所以一上来就对“三贵”忿忿然,因为他本人不太喜欢“三贵”。甚至,阳坚心目中三人是佞臣并非忠臣。

“三贵”随驾江都,把持朝政,为了迎合隋炀帝拒谏饰非的心态,把他不喜欢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全都压下了,没有一点忠臣强谏的风骨。“三贵”如此嚯嚯朝政,自然就在江都形成了报喜不报忧的朝政风气。

这么搞,江都已经不是什么后发制人之地,偏安都算不上,已经是彻底凉透了。“三贵”的消极也是导致“焚草之变”的一个因素。这风气要改,就从“三贵”这改起。

“尔等蔽塞圣听,让朕在江都如孤家寡人一般……”

阳坚一言挑明自己的不高兴。下面三人脸上都在听圣躬,心里却不服,心想,“蔽塞言路,不纳谏言,这说的不是皇上您吗?怎么能怪做臣子的?”

“尔等是不是觉得,这都是朕的责任?”

三人仍不敢接话,缄默以对。一时间,君臣间凝重之气在佛堂内弥漫。

“尔等心里一定认为是朕杀了几个谏议臣子,所以才有此局面。可你们三人,一个黄门侍郎,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内史侍郎,还兼六部的主官,都是朕在江都的肱股之臣。却没一个对朕说实话的,不是对朕巧言以对,就是谎言搪塞。让朕在江都对反贼的消息知之甚少,不是蔽塞圣听,又是什么!”

看着阳坚越说越声色俱厉的样子,三人不觉开始从心虚到紧张。

皇上发这通脾气也跟换侍卫有关?若是……三人不敢往下想,想想都觉后颈的汗毛倒竖。

以往,三人处处小心谨慎,总是能完美的避开皇上震怒的杀戮。今日看来,皇上面目虽不如之前狰狞可怕,却意有所指,还早做布置,着实有些不妙啊。

虞世基忙道:“皇上息怒……臣等也知圣主到江都后,一直心情郁闷,圣躬不惠。太医们也说,皇上长年宵衣旰食,以致心神不交,不可再过于劳心费神。故臣等恪守臣工之责,处处替皇上分忧,一些朝政上细枝末节的事确有先行处置,实为臣等罪过……”

他心想,这不都是皇上你曾经交代的吗,现在怎么就不认账了,非得臣等提醒你。

虞世基的明示,似乎并没换来皇上记忆的恢复。

“细枝末节?大隋遍地狼烟,匪盗如过江之鲫,也是细枝末节的事!”

“剿匪之事,臣等从未敢隐瞒,皇上也都清楚。”虞世基忙辩白。

裴藴也附和道:“是啊,臣等岂敢隐瞒,代王和越王派府兵四处剿匪,不久前还有捷报传来……”

阳坚冷笑打断道:“尔等说谎话已经十分圆熟了。什么狗屁捷报,恐怕西京到东都的驿报早断绝了,更别说能把驿报送到江都。”

听到这话,三人张惶互看一眼,心知不妙。

皇上今日看来是真不吃以往那一套了,不愿意自欺欺人,不愿意自我麻醉。

难道皇上真的转性了?还是情志之疾的病症好了一点?

以往,皇上除了浑浑噩噩,就是自哀自怨,不愿面对江都外面如火如荼的世界。三人也早摸透了他的脾气秉性,不然,也不敢瞒报任何军情。

叛军在大隋大地上风起云涌,能有一星半点的好消息都不错,其余大多是逆贼越演越烈,越来越多的消息。驿报也如皇上所言,早已被叛军隔绝。能得到的消息,也都是事后许久的。若实话实说,照皇上的秉性,必然是自找苦头。若是谎言以对,尚还可落个自保。


“你们仨也别大眼瞪小眼了,都抬头看朕。尔等的罪过朕可以杀你们千百回,诛尔等九族。但朕念你们尚还可救药,只是给你们记下,暂不予追究。不过,尔等从此以后,不得欺瞒朕。若是再有隐瞒不报,谎言以对,朕定斩不赦。”

说到定斩不赦,阳坚是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三人只觉脖颈发凉,不敢再争辩。不过,一颗悬吊吊的心也终于放下,吓得赶紧磕头称臣等有罪。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是阳坚处置三人的策略。

三人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皇上换侍卫的事,看来并不是冲着他们三人来的。

心里稍安后,三人也不禁想:今日,难道是皇上情志之疾好了?看皇上说话的样子,高挺的鼻梁下,目光如炬,举手投足淡定从容,胸中似乎已重燃起百万雄师……

当年皇上初登基时,首征高句丽时,也是如此眼神笃定从容,光焰万丈,挥斥着奄吞周汉的气度,只可惜……

“朕一早写了个东西,尔等先看看。”

说着,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飘落在三人面前。

三人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捡拾起白纸,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展开细看。

而第一眼就把三人惊住了。

这狗爬一样的字谁写的?

难道是眼花了。

罪己诏!

罪己诏!

“皇上!这……”

“皇上!您怎么能……”

阳坚看着瞪起的三双眼睛,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有些自得而又不耐烦道:“你们先往下看,看完再说话。”

三人此时心头无数疑惑被自己生生压抑住,先忙着低头朗读起来。

“罪己诏:朕登基肇始,以江山永固计,士马全胜,民力无匹,慨然以奄吞周汉之气,行后世子孙莫能窥之事;东征西讨,北巡扬威,西狩炫富,穷极奢靡;尤是征伐高丽小丑,数年躬驭元戎,涉辽循海,解倒悬于遐裔,问疾苦于遗黎。然十余年来,六军不息,百役繁兴;游幸数年,靡有定居。竭力王役者,委命草泽,弃骸原野。帝方骄怠,恶闻政事,冤屈不治,奏请罕决。王者之师,本存止杀,圣人之教,必也胜残。江都日短,朕心难平,夜不能寐,每怀愍恻。现如今黎庶愤怨,群起而攻,天下土崩。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朕本元恶,妄自尊大,惛凶愎很。故而昭告天下,愿受天谴,移灾朕身,免生灵涂炭。而属臣多僻,胁从罔治。朕甘心无吝,是所愿也。”

一口气读完,三人面色已然煞白,冷汗淋漓满额,如鲠在喉。

阳坚看着傻眼的三人,道:“如何?尔等是不是觉得朕对自己还不够狠?”

这岂止是狠,换一个人写出来就如同以文弑君。

三人重新又定睛细看罪己诏。这狗爬一样的字,章法奇差不说,可说连三岁蒙童都不如。唯一没让三人眼里流露出怀疑之色的,就是这罪己诏的散体文风可倒是出自皇上,这一点不含糊。

阳坚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字写得的确垃圾,他也曾经犹豫要不要亲自起草此诏书。

今早在酝酿罪己诏时,阳坚就意外的发现,原主残留的记忆里,除了识人这块很简明外,原主文采这一块尚还完整。至于写字这一块的确是完全空白。这一度让他失去了自己起草诏书的勇气。

可后来想想,这份诏书若是等着虞世基他们来起草,他们必然会反对,就算是不反对,对里面的遣词用句也必然有其他想法,那就会误了自己的算计。

斟酌再三后他心一横,反正可找个自己手受伤的借口,谅“三贵”没一个敢通过字来怀疑自己的身份。不过,字如此难看总是要解释的。

“朕昨晚把手腕扭了,这字就凑合看了。”

“三贵”现在没心思计较阳坚的字如何。他们震惊的是,皇上情志之疾渐好,而“心神不交”已入膏肓。

此罪己诏简直是震古烁今。自三皇以来,没有哪个皇帝下罪己诏用词对自己这么狠。汉文帝是第一个用罪己诏的帝王,也最多就称自己“朕既不德”,不德而已,还不是一直不德。他孙子汉武帝最出名的《轮台罪己诏》,大不了说个“深陈既往之悔”,说自己有悔意,准备改。还有魏文帝……

反正没哪个君王,说自己是“穷极奢靡”“罄竹难书”“流恶难尽”的君王。这不是把自己比拟为暴君昏君,给天下人以口实吗。

“三位认为如何?”

还没缓过神来的“三贵”,又相互看了一眼后,又去看一边的魏氏,眼里分明是问询皇上是不是最近没吃药啊?

阳坚道:“尔等回朕的话。”

“三贵”中,虞世基和裴藴都是城府极深,善察言观色之人。刚还半喜半忧的以为皇上已然雄风再起,此时却被皇上的罪己诏弄得一头雾水。干脆就面色戚戚的装愚,闭口不言,以免言多必失。

唯独裴世矩性子稍直,刚才又被皇上斥责后,心里面重新做了番心理建设,想着自己在宫内行走,身上是该多一些近臣的风骨。他壮了壮胆,指着《罪己诏》道:“皇上,此诏通篇都是在骂……圣主……在自责。尤是这一句: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皇上是不是太过……自谦了。还有这句,愿受天谴……属臣多僻,胁从罔治……读来太让臣痛心了。要不,臣或是虞大人都可重新起草一份诏书?”

“不可,一个字都不能改。”

阳坚一句话否定,不给他们机会斟酌罪己诏的字眼。

朕的作文只是写出来让你抄的,不是让你们改的。

对不说话那两位的圆滑表现,阳坚也有点不满。对裴世矩能直言一二,倒觉得眼前一亮。至少,裴世矩被敲打后还算是有点肱股之臣样子。

一个明君,身边一定得有几个敢直言的臣子。说话太难听那种肯定不要。不是面子过不去,是你不能教朕怎么当皇帝。朕连未来都知道,需要你来教朕?谏臣只是给朝廷内外看的,让他们知道朕是明君。

说到是否需要修改罪己诏的字句,阳坚之所以坚持不改,因为,他就是要借罪己诏给世人来个颠覆性的形象。不只是跟以往皇帝下罪己诏获取民心那么简单,更主要是跟以往的隋炀帝切割,重塑真正的大业皇帝。

还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句子,自己不写进罪己诏,以后也有反贼李密的记室祖君彦要写进檄文里。等他写出这语惊天下的句子,恐怕天下人能记住它是反隋誓言,而不是朕的自我检讨。倒不如朕先落个躬身自省的名声。

“爱卿是不是觉得朕的罪己诏,只是对自己够狠,却难以感动天下人。”

阳坚要递一枝橄榄枝给裴世矩,让他顺杆爬。

而裴世矩表情复杂,摇摇头又点点头,欲言又止。


虞世基见阳坚没有对裴世矩动怒,就道:“臣认为,皇上心胸博大,只是如此昭告天下,有失君王威仪,不合礼法,让朝廷内外无所适从。让臣等也痛心疾首。”

这话听起来滴水不漏,于君于臣都不利,反正就是反对。

“尔等认为朕不该下罪己诏?”

在阳坚的逼视下,虞世基要出口的话也被自己吞了回去。

裴世矩却在一边犹豫再三,一咬牙豁出去,道:“臣认为,皇上此时下罪己诏并不合适。天下反贼与朝廷势不两立,此诏书若公之于天下,只会授话柄与反贼。黎民苍生也难以从中体会圣主苦心,只怕罪己诏最后只能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阳坚心想,裴世矩你是真的耿直,给点好脸色,你连朕要沦为笑柄的话都敢说。也难怪,你是越耿直越被人看得起,做官能从开皇年间做到贞观年间。

“嗯……朕倒认为此时正是下罪己诏之时。此诏书,朕也是想让天下老百姓知道,朕做了恶后已经不想再作恶。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这罪己诏的确只是授人以话柄,让人笑话一二的。朕下罪己诏,乃是一厢情愿之举,对老百姓来讲并不实惠。要是能凭朕随便写这几句话,真的让天下反贼幡然悔悟,让黎民苍生直呼朕为明君,也不可能。所以,朕不仅要下罪己诏,朕还……准备开几口官仓,赈济天下黎民。”

“三贵”不由瞳孔震动,异口同声惊问:“开仓放粮?”

阳坚点点头,露出宇宙第一的淡然微笑。

“朕准备下旨,将洛口仓、黎阳仓等几个粮仓的粮食分发给周围郡县的百姓,粗略先按每一户十石粮算……”

他话还未说完,“三贵”已经咚咚咚开始磕起头来。

“皇上使不得啊……”

“请皇上收回此成命,十石粮,即是免一户人三年的赋税……”

“官仓乃是国之根本,动摇不得。”

“这些官仓,都是高祖文皇帝和吾皇励精图治数十载,才积下的这些粮食。若是粮仓空了,国本动摇,反贼仍肆意作乱,官兵将无军粮可供给。”

“山东地区现如今青苗长势不错,天下也无大旱洪涝,皇上不能平白就开仓放粮。”

……

有嚎叫,有理性的分析,此刻全都是谏臣。

听着这一片哀嚎,阳坚心里暗自冷笑。如他所料,“三贵”得知此事一定会如丧考妣,急赤白脸的劝谏使不得。

在他看来,三贵这些口里透出高格局的话,绝不意外。

但从另一个层面也可以看出,士大夫阶层根本不希望与普通平民分享财富。粮食要是施舍一星半点,他们认为倒是可以接受,但是把粮食都还给百姓,这是历代帝王士大夫都不曾想过的。

在大隋,下下等的县令,俸禄秩六十石,也就是当官一年有六十石粮食。而现在皇上一开口,就要给每户农户发十石粮。破了天荒不说,还乱了礼法。

阳坚也清楚,换任何一个臣子听到此圣意,都会认为皇上疯了。

前面疯了一次,再疯一次,就只能算是一次了。

“此事朕已下定了决心,三位卿家也不必相劝了。”

看阳坚面色沉下来,目光冷峻的样子。“三贵”嗫嚅良久才勉强噤了声。要不是前面阳坚提前敲打了三贵,三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阳坚见三人稍安分下来,知道他们心里仍在想怎么阻止自己疯狂的决定。

短暂的噤声,换不来长久的折服。一次性拿捏三个是很难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各个击破。

他兀自从果盘里捡起一个梨认真的啃食起来。

裴藴声音略微颤抖,细弱蚊蝇问虞世基:“吾皇是不是有点神志……”

阳坚嚼着梨,道:“朕还耳聪目明。朕想过了,我大隋东西宽9300里,南北长14800里,共有一百四十个郡,1250个县,总共有890万户,4600万人口。除了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河阳仓、永丰仓外,其余洛口仓、回洛仓、黎阳仓、常平仓、太原仓、广通仓等官仓,一律开仓放粮……”

这些数据随口而出,能是神志不清?

裴世矩有点忍不住,掩面抽泣两声。他哭的是,吾皇怎么会下如此糊涂的旨意。

裴藴想,自己也该声泪俱下,表明自己不是怀疑吾皇的神志,只是怀疑头脑……

“皇上,洛口仓是万万不能放开……皇上可能不清楚,洛口仓乃我大隋最大粮仓,存粮有数千万石……”

阳坚很愿意做这种看似不耐烦的纠正,道:“朕哪里不清楚?洛口仓存粮2400万石,也是官仓中最大的,仅官仓外的城墙就有二十里,专司守粮官兵一千五百人。朕若是不开放它,怎么够每户人家十石粮的数。洛口仓必须放,而且要最先放,要在本月十五日前开仓。你们给朕算算还有多少天。至于怎么放?放粮的顺序,三位下来帮朕筹划好。尽快给个方略,拟好圣旨。”

你们还想说朕神志不清?

三人中唯独虞世基没有只想着皇上疯了这件事,他一直在细琢磨今儿皇上的不同。他察觉皇上今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安排和部署,跟以往截然不同不说,而且都是经过了精心的筹划。

照这情形,也很难劝解皇上放弃下罪己诏和开仓放粮。但他倒是想到了一个阻止圣意的理由,于是道:“臣等领命。只是若要传圣主旨意,必得可靠的钦命大臣才行。而现今匪患甚多,江都到各地的道路都受阻,皇上的旨意很难抵达各处守仓官兵手里。要不,此事等到道路稍通时再议……”

阳坚冷笑一声:“尔等现在也承认道路受阻信报难达了?尔等不是说在江都已知天下事吗!接下来朕说的话尔等记好了,开仓放粮的事朕意已决,凡有人再提异议,一律治罪。尔等做开放官仓方略时,必须首先保证洛口仓十日内放粮,其余仓口在半个月之内放粮,若尔等或官吏有故意延误,朕以违抗王命追究……”

三人看着阳坚决绝的眼神,渐次低头不语。

阳坚走到虞世基面前,把自己啃完的梨核放在他的手里道:“给朕拿出去扔了……”。虞世基接着梨核,愣在了当场。

阳坚说完,又朝裴世矩噜噜嘴,“你也去。”

虞世基和裴世矩四目相交,才醒悟过来,皇上这是撵他俩出去。

皇上唯独要留下裴藴?

虞世基忙捧着梨核,裴世矩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佛堂。


两人站在佛堂院子里,一时间若梦游一般,不知道刚才都经历了什么。为官几十年,伴君操弄权术,还从未被如此天雷轰过。

再回头去看精舍匾额,佛堂两个字,实相尊严,不由得又心生畏惧。

两人不愿走,又不敢站在院子里,只得走到院子外。因为两人也都想知道,皇上为何独独留下裴藴。

院子外麦孟才腰挂佩剑在门口来回走动着,彪彪身形,如狼似虎。两人忙收敛起被皇上轰得惊魂未定的样子。

对麦孟才,两人也还熟悉。麦孟才的父亲麦铁杖,当年是军中一员猛将,还深得皇上的赏识,他一家都很感怀皇恩。也难怪皇上要把他弄到身边来统领侍从。

裴世矩为打破自己站院门口的尴尬,以寒暄口吻对麦孟才道:“麦将军紧急连夜到任,辛苦了。”

麦孟才谦恭的抱拳道:“两位大人辛苦了。”

论三人的品级,都是正四品,但麦孟才现在是天子近侍,换个人就会下巴高抬看人低一等。但裴世矩是黄门侍郎,分管内廷门禁。作为内廷侍卫统领,麦孟才应该也尊裴世矩为半个长官。虞世基是内史侍郎,还兼有户部尚书等职,也是皇上身边倚重的人。麦孟才再怎么贴身皇上,都不会把两人看低一等。

虞世基看麦孟才沉稳,话不多,就说道:“麦将军拔擢为皇上近身侍卫,任骁果给使统领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恭喜恭喜啊!”

裴世矩也默契的道了一声贺。他两人都想着给麦孟才面子,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知道一点皇上昨晚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为何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但又不能直接了当就开问,何况是这么敏感的话题。

虞世基对裴世矩道:“皇上大半夜突然拔擢麦将军和沈光,令人意外得很,不知裴公之前是否听到过皇上的口风?”

裴世矩摇摇头,“没听说。千牛备身全都被调出宫内,骁果给使进宫内才令人意外。这精打细算的事,皇上以前也没这么操心。若是要整饬一下内廷,不说本公,就是虞大人也应该提前知晓一二,可……圣意难以深惬啊。”

虞世基转头问麦孟才:“麦将军可能事前知道?”

麦孟才看两人闲聊的架势,多少猜出了点两人的心思。他觉自己倒没必要充这个大头,实话道:“两位大人都是皇上左臂右膀,你们都没听过,末将更是只字未知。”

虞世基嘿嘿一笑,“麦将军过谦了。你是勋臣之后,又是骁果骑的统领之一,拔擢之事只在早晚。皇上如此信任有加,麦将军以后可得多担待。”

“岂敢!岂敢!”

聊了几句,两人都觉出,麦孟才跟他死去的老爹大不同。他老爹这人风风火火的,显得很粗鲁意气,而麦孟才却更沉稳。麦铁杖在高丽战死后,麦孟才在军中的职位尚可,但论军功也只是普通……皇上难道只是看中了他沉稳?

……

佛堂内,余下裴藴一人跪坐堂中,脸上是心惊肉跳。

他以为,皇上留下自己,是不是准备点名派自己担任奔赴各地的钦命大臣。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应算找死的差事。先不论皇上这有一出没一出的是否靠谱,单说出江都传圣旨这事,几乎可以预见,圣旨要是到达官仓之地,地方官吏和守粮官兵一定犹疑不决,甚或抵触,搞不好要兵戎相见,十之八九难以完成王命。钦命难成,难辞其咎,这是一种死法。还有一种更快的死法,就是一出江都就落反贼手里小命不保。要知道,这差事要奔赴好几地,关山飞度,到处都是匪患怎么避得开,如飞蛾扑火。

他心生怯意,也不敢看皇上,脑子里飞转,准备给自己找个什么理由躲这趟差。

阳坚却没搭理她,他缓缓转身走到书案前,然后抓起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扔到裴藴面前。

他要先把裴藴降服,让外面两个人知道朕已不是当年的朕,更不是他们想象的朕。

“给朕写出一个百人的名单。”

裴藴傻眼呆坐,没听懂话的样子。

“怎么?朕的话很难懂?”

……

一炷香的功夫,佛堂外虞世基和裴世矩都等凉了,裴藴才从佛堂内逃也似的出来了。

只见他面色煞白,脖颈下的衣领已经汗湿,走路两脚高低不一,疲软无力,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虞世基见状,忙上前扶住问道:“裴大人,你这是……”

裴藴摆摆手,仰头喘了几口气,似乎憋闷得太久。

“没事……没事……佛堂里的地龙太暖和了。哎!雷霆雨露均是圣恩……均是圣恩,皇上没把差事给我。”

“那你这是……”虞世基更好奇了。

皇上没给你差事,可怎么把你吓成了这副样子。刚才皇上当面说定斩不赦,也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裴藴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皇上的心智面前……臣等啥也不是。”

看他一副劫后余生,又语焉不详不愿多说的样子。虞世基心想,这事只能等他缓过来后再细问了。

但,裴藴就是再怎么缓过来都不敢告诉任何第三人,刚才在佛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心智是如何被皇上蹂躏的。

……

阳坚此时手里拿着裴藴写下的百人大名单,甚为满意。

这百人大名单,乃是裴藴从大业八年开始,就倚仗隋炀帝的宠信,以御史监需要巡察各地官员为由,暗地扩充御史台的势力,在京师内外乃至各地所笼络培植的党羽。

因为人数多到已经超出御史台的配额,裴藴根本不敢公开这些人。事实上,这些散布于各郡的“御史”慢慢就变成了他私人的“眼线”。

阳坚刚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裴藴吓了个半死。

裴藴当场就傻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些年来,他裴藴还留有这么一手。竟然在全国各地,安插了一百名“御史”。

这些人都是隐匿身份居多,经过裴藴精心挑选,所以,就好比裴藴安插在各地的“眼线”。这事往小了说,叫御史台冗员过多,往大了说,就是培植党羽勾结地方官吏。

阳坚不是要跟裴藴搞秋后算账那套,对他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也未再深究,这已经让裴藴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

而裴藴再怎么纳闷也想不通,唯有自己才可能知道的百人名单之说,怎么就被皇上知道了!而且皇上不仅知道,还这么多年都只字未提……

细思极恐下,他顿时感觉自己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是。


阳坚这次见“三贵”,虽然略显急躁,可必须得做。甚至赶鸭子上架也得把这事办了,因为时不我待。

二月十五日就是最后期限。

还好,事情进展比预想的还满意。“三贵”虽有阻扰但不堪一击。显然三人是被阳坚出的那两招给吓坏了。

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父,三贵虽然都是权臣,深谙君臣之道。可吃亏就在这上面,根本跟不上阳坚的头脑风暴。

“都长了一张权臣的脸,经不起吓唬啊。”

下罪己诏,开放官仓,正是阳坚为大隋朝……是为自己解困要走的第一步。

此时,大隋的形势已是走到了无可救药之地。整个江都处于苟延残喘中,朝政一塌糊涂,随侍大臣随意欺瞒隋炀帝,隋炀帝深陷重度抑郁里不能自拔。

阳坚想要翻盘,首先要做的不是在江都杀人,而是在不可逆的颓势中找到可以翻盘的点。虽然翻盘堪比咸鱼翻身,不过好在阳坚穿越后,对前世的历史记忆格外清晰。

大隋现一百四十个郡,几乎每个郡都有义军,地方官吏立场也处于摇摆之中,随时都可能置换门庭。大业十三年间,按历史脉络推进,除了已经渐成气候的中原瓦岗军、河北窦建德以及江淮的杜伏威、辅公袥等人之外,还有一些更大的势力,如李渊、梁师都、李轨、薛举、刘武周、萧铣等人,都在蠢蠢欲动中。

狂暴的风雨里,何须一阵飓风,大隋这艘千疮百孔的船,只须再颠簸一下就得沉没。

阳坚走的这一步,不仅是给大隋续命,也是在扑灭义军的势头。

罪己诏虽然像是一个笑话传播出去,但它必将在某个时候,让天下知道君王的仁慈。而洛口仓等官仓的开放,则是阳坚的一箭几雕之计。

隋末时,朝廷除了匪患多之外,就是粮食多,史书说是够吃四五十年。阳坚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水分,但多是真的多。

据史书记载,大业十三年还将迎来天下大旱。提前开仓放粮,可让天下百姓度过此困厄。百姓得了粮食,就算一时不感念皇帝的好,等到大灾来临时,就一定会感念朝廷的好。更何况,这些粮食到了百姓手里,多少因为走投无路而参加义军的百姓,就会安分一些。再则,其他义军夺不了官仓,他们想要粮食,就只能从老百姓手里去夺。两厢比较,老百姓自然会认为能下罪己诏,又开仓放粮的大业皇帝已幡然一新。

老百姓过日子的想法很简单,就为了一张嘴。

阳坚也想利用开仓放粮对中原的瓦岗军来个釜底抽薪。据史书记载,在大业十三年的二月中,翟让将在李密的怂恿下,率瓦岗军攻打洛口仓,并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以此扩充瓦岗军至二十万人之众。这种机会,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能让瓦岗军得逞,也不能让李密得逞。

虽然阳坚对最终沦为失败者的李密并不是很在意,但是遏制瓦岗军的势头非常必要。中原义军势头若是稍滞,甚至受到挫败,可让大隋各地的官兵包括骁果骑不至于人心惶惶。

在阳坚心里,他要遏制的当然不止是瓦岗军和李密,还有其他几个将在大业十三年起事的豪强军阀。其中,大表哥李渊才是他真正的眼中钉。

隔日,虞世基把眷抄好的诏书拟好,急匆匆的到佛堂来见阳坚。

进入佛堂,就见阳坚正在书案前握笔书写。

虞世基站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趋前一步,道:“皇上的手不方便,若是有旨意,让臣来写好了。”边说就边往前凑。

阳坚对他这个路数自然清楚,他是想看自己写的是什么。

于是头也没抬,只说了句,“不劳虞卿。”

不劳两个字,直接就把虞世基双脚钉住了。

他讪讪一笑,“皇上,臣……”

阳坚很蹩手的写完最后一个字,随手扯过一张帛盖住自己写的东西。

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虞世基,“都办好了?”

“圣旨已经拟好了,请皇上过目。”

“还过什么目,朕难道不相信你。”

虞世基看了一眼案几上盖着绢帛下的东西。皇上现在说话都这么敷衍了吗?

不行,皇上正眼都不带看咱,现在情志真是有病,不正常。

如果能唤醒他最好,唤不醒也至少像原来一样君君臣臣,大家其乐融融。

虞世基重新好整以暇。

“臣有句话……”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臣以为,洛口仓等官仓既然要开放……赈济老百姓,皇上是不是可以考虑义仓也一并……”

阳坚心说,好你个虞世基,还跟朕下象棋呢,准备拿你的将来将朕的帅来了。

你是想要验证朕是昏聩?还是脑残?

“义仓不能动。”

“为什么?”

虞世基一副臣很困惑,请皇上说服臣的样子。

“虞卿……”

“臣在。”

“朕既然留了一部分官仓,还没糊涂到把家底全都掏空。你问朕义仓为什么不能动是何意思……”

虞世基吓得赶忙跪下,“臣只是认为,义仓乃是民间自发囤积,伤不了国之根基。若是能换一两座官仓不动,多开义仓,则多一分稳妥。”

听起来,貌似有些道理。

阳坚哼了一声,半晌后说道:“你要管好你内史省。朕以前听不到实消息,跟你内史省有莫大干系。朕以前不是不知道,朕只是看你们想要怎么闹。不要让朕痛心,不要让你下面那些内史舍人干扰了你。”

阳坚的话格外的语重心长,让虞世基从中获得了大量令他冒冷汗的信息。

皇上说内史省很乱,皇上说内史舍人中有坏人……

但虞世基也听出来了,皇上是让自己管好内史省,没有论自己的罪过。

这一拿一放,虞世基迷茫了。

皇上的话语术越来越难懂,有时曲折晦暗,必须仔细琢磨;有时,圣意一决,容不得半点质疑,好像谁的都不听。

从佛堂出来,虞世基又回首抬头看佛堂两个字,摇了摇头。

皇上被佛经磨了些棱角,变温和了,只是温和得有点吓人。

“假如,皇上没在斋戒中,会不会……”

“皇上刚才说的舍人中有坏人,是指的谁……”

虞世基低头,戚惶惶的走出佛堂院子,连麦孟才朝他拱手,他都没注意。


晨曦,乳白的浓雾,在佛堂外涌动。晨光明艳,天气晴好。

阳坚坐在佛堂门口边上,魏氏跪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宫女绣言不言不语在擦拭着佛堂的地板,院门口偶现麦孟才缓步走动的身影。

静谧得令人松驰,晨光照在脸上,还有些温暖。

阳坚惬意的闭上眼睛,一时竟忘掉了这是穿越的帝王人生。

“皇爷昨晚睡得可好啊?”

阳坚缓睁眼,看着镜子里魏氏小心翼翼的样子,问道:“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皇爷,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多年,魏氏应该是很小就在自己身边了。

“哦,二十多年?朕老了,记不住了。”阳坚根本没有那些记忆。

如果往前算,应该是开皇年间的事了。

“朕做晋王的时候?”

“是的,奴婢十岁那年到皇爷的府上。”兴许是以前没人问过他,或是魏氏看阳坚一副真的记不起来的样子,就提示道:“奴婢是建康人氏。”

“建康人?”阳坚微点点头,“陈朝人氏。”

“嗯,奴婢随皇爷平陈大军回的长安,后又被先皇赏赐到晋王府为奴。”魏氏说到这就打住了。

阳坚心领神会,明白魏氏打住话头的含义。他再往下说,就显得自己真的是老朽了。

“嗯,是个苦命人啊。”

魏氏听到这句话,忙放下发梳磕头。

“奴婢侍奉在皇爷左右,是前世修来的泼天的福分,不是什么苦命人。奴婢打小进了晋王府就知道,皇爷是一辈子的主子,一辈子的神明。”

阳坚心下琢磨,这货那么小就从建康到了晋王府,一定原是陈朝官宦人家出生。当年平陈时,朕班师带回长安的都是陈朝宫里的人和旧臣。若是一般老百姓,不可能还带回长安发落。

阳坚眼神虚空,心里又泛起那个未定的主意:斋戒结束之日,有无必要杀了此人。

“起来吧,朕也没说别的。”

魏氏这才战战兢兢的跪坐起来,继续给他梳头。

“家里还有人吗?”

“奴婢的家在宫里。”魏氏的话说得很真切,但听来却有点哀伤。

阳坚把一句那就是没有家的话忍住了。

为奴的人,都是从败亡的家出来的。家人要么是罪臣,要么就是家族受了牵连,或者亡国的君臣。从为奴那一天开始,就与亲人生死离别或永世隔绝。

“朕下的罪己诏,你怎么看?”

魏氏听到这话,手里的发梳抖了一下。

“恕你无罪,你随便说。”

魏氏顿了一下,“先皇有规矩,宫内人不得议政。奴婢不敢。”

“与朕闲聊,也没人听见。”

看阳坚享受春光的样子,魏氏踌躇一刻,才道:“皇爷下罪己诏,乃是圣君之举……”

阳坚晒然一笑,“你这么认为?”

“嗯,天下只有圣君才会下罪己诏。朝前看,历朝历代守成圣君,才有下罪己诏的。汉文帝下罪己诏,是天命晦日出现,君王恤黎民之苦,有好生之德的圣君之举。汉武帝下轮台罪己诏,同样是为生民计,为不忧劳天下。皇爷比之他们更甚……”

“怎么讲?”

“皇爷悔中有德,德中有悔,衮衮鸿恩,感天动地。”

阳坚笑道:“你比三贵会说。他们都不认为朕该下罪己诏,害怕罪己诏一出,朕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不会,皇爷是菩萨心肠,就算臣子们一时蒙蔽,但总有知道的一天。”

“嗯,有道理。总有一天,天下人会知道朕的苦心。其实,朕也想亲耳听听,外面的人对罪己诏是如何看的。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有多少人能明了朕的苦心。可惜朕还在斋戒中……要不,你替朕出去打听打听……”

“奴婢领旨。”魏氏赶紧答应,不敢犹豫,哪还有跟自己用商量口吻的主子。

“往哪儿去打听你知道?”

“奴婢知道。坊间里巷,市井人家,他们才是皇爷最想听到的人。”

……

皇上下罪己诏的事,在江都城一传开,立时掀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民心沸腾,街谈巷议。

各种猜测也是不胫而走,朝臣和军民中更多的是人心惶惶。

江都的臣民,已经习惯了圣驾驻跸江都长达两年。甚至,他们还听说,皇上可能要在江都学陈后主做“长城公”。

但没想到,突然之间皇上下了罪己诏。看过罪己诏的人都连连摇头,不敢相信皇上会对自己这么狠。私底下,有的人认为,皇上是昏了头;还有的人认为,皇上一定是被人逼迫下罪己诏;甚至,有人猜测皇上可能已经驾崩……

基本没有人会相信,罪己诏是阳坚的一番良苦用心。

“三贵”这一次没有敢做任何隐瞒,赶紧把外间的社情民意都收集起来,匆匆跑到佛堂,直接反馈给阳坚。

三人入内,阳坚放下《法华经》,依旧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

自从佛堂回去,“三贵”都发现,当今皇上可大变了。不是变本加厉的喜怒无常,而是喜怒不形于色。他们内心也嘀咕,现今皇上是就此大变了还是一时的。会不会只是斋戒期里,多了几成佛性而已。

三人再次踏进佛堂,都没来由的生出几分畏惧。

“眼目下这情形,三位怎么看?”阳坚商量的口吻,想要先听听“三贵”的意见。

在以前,但凡一点不好听的皇上都不愿意听,尤其是这种听起来糟心的事。不是沉郁不言,就是大骂几句,然后拂袖而去。

现如今,皇上不仅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还似乎很愿意听他们三贵拿出自己的方略。

裴世矩道:“臣以为,江都百姓实在不谙圣聪,人心浮动非议颇多。罪己诏若未收到奇效,与国与君不利。从江都,还可由此一窥全豹,大隋的黔首恐怕也如江都百姓一样。皇上应下旨,赶紧将钦命大臣沈光追回,将罪己诏追回,将官仓开放的旨意收回。”

阳坚听了,微颔首,眼神虚空定在一个地方。

他心里其实是在冷笑,只是他没有立即呵斥裴世矩。

他知道,自己鼓励裴世矩说出自己的看法,比现在立马呵斥他要好很多。他就是要三贵在自己面前能畅所欲言,了解他们的心思。至于他们当自己的面,说真话还是假话,先暂且不管,开口总比闭口好。

罪己诏本来就不是一个立竿见影的招数,它只是一个姿态,而这个姿态是必须要做的。

“还有没?”

裴世矩摇摇头,但心里对满脸无欲的皇上有些诧异。不禁自问,皇上听到那些话居然坐得住?

看到皇上心若止水的样子,虞世基和裴藴就想继续装愚。在没揣测清圣意前,他们真不想谈自己的谏言。因为他们有预感,既使说出来都可能是错的。

“裴藴,你说。”

而阳坚直接点名了。

裴藴忙低头道:“回皇上,臣不同意裴公的看法。臣认为圣意已决,即是天恩,不可轻易改动。臣子们当奉天威,谨遵皇命。市井宵小之辈,有胡言乱语者,臣已令江都郡守严查。只要杀几个以儆效尤,自然清明。”

然后又是沉默。

“别的,还有没?”

裴藴眼里生畏,不敢表态。

“虞卿,你说。”

虞世基低头道:“回皇上,有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臣认为,皇上不宜立即收回成命。可令各地官吏,严查其中蛊惑人心的不法之徒,以免民心浮动。若民心浮动太甚的地方,停止官仓开放,使黎民俯首,再施圣主恩威。”

“还有没?”

虞世基摇摇头,“愿听皇上示下。”

三个人,有三种不同的意见,也显然都作了实话实说的准备。

“尔等卿家看过法华经否?”

“三贵”都纷纷点头。


阳坚翻开《法华经》道:“整部法华经,其主旨有一,会三归一。将三乘归于一乘。佛以前所说的菩萨、声闻、缘觉三乘只是方便说法,而实际并无三乘,只有一佛乘。会三归一,即是令众生共入佛道。”

说完,他合上《法华经》,丢在一边。“三贵”眼里闪烁起疑惑,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这也是阳坚想要的效果。与臣子交谈,尤其是这些脑子够用的家伙,有时一定要先乱石铺路,让他不知所云。让他们真心觉得圣意难测,而不是他们嘴里的圣意难测。

“尔等说的,不离两个字——牧民。朕倒觉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堵住黔首的嘴,让他们什么都不说,恐怕难上加难。法家治乱,最为擅长,可做得到的朝代,也已经埋在荒冢里。朕以为,什么非议、不恭、大不敬,换个角度,不过是臣子们对朕的怀疑。他们还不相信,朕将诚心改过。臣子对君主生疑,甚至有腹诽,正常不正常?”

“三贵”不知道此时该摇头还是点头。

“朕觉得正常。朕也预想到,罪己诏会有此反响。不过,没想到反响会如此的激烈……”

“居然……能领会朕苦心的如此之少。”

“三贵”听到此,以为皇上内心动摇了,是不是真的准备要收回成命。

“朕不打算收回成命,”

阳坚又指点着《法华经》,“朕想,众生要共入佛道。”

“三贵”眼里又起迷茫。

“三位卿家听懂朕的意思没有?”

三人互看几眼,不好开口。

少顷后,裴世矩道:“臣等愚钝,难以领会到圣意……”

阳坚指点道:“尔等看来还要好好看看法华经……朕的意思,要共入佛道、会三归一。”他加重了语气,用启发的目光轮流与三人对视。

虞世基眼眸一转,试着道:“皇上的意思,莫不是把法华经……”他做了个推的动作。

“嗯,虞卿比较接近了。”

这一鼓励,令三人都略显兴奋。

“皇上意思,是不是让江都臣民都入佛教?”

“让百姓心思放在多吃斋念佛上?”

“广印法华经,防民之口。”

……

阳坚最后还是失望了。这些人脑子里,只知道怎么防民。也难怪,他们的牧民之道,就是君权凌驾于其上,没有别的理念。

“朕的意思,是令江都城各大寺庙,齐搞一次慈悲道场仪式,宣扬佛法,替朕忏悔,为臣子们祈福,为大隋祈福。”

“三贵”一时都噤声不语,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君王忏悔?替臣子祈福?这种提法简直就是逆天。天子还要不要威仪了。

阳坚也迅速的扑捉到了他们错愕的点,解释道:“朕即是大隋,大隋即是朕。朕说了愿受天谴,就是要受天谴……尔等应该知道水与舟的故事?”

看“三贵”懵懂不语,不好意思,朕又要装逼了。要把大侄子李世民那个著名的舟与水的比喻借用一下。

“若君为舟,民就是水。水可以载舟,亦可覆舟。民无福泽,君何谈福泽!就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多少亡国之君却不懂。为民祈福,就是为大隋祈福。”

“三贵”看着阳坚,像小学生一样专注,明显是把话听进去了。他们也第一次如此认真的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君王。心里都暗自佩服,皇上这一招的确是高。江都城各寺庙的祈福声响起,可以击碎臣子中的诸多谣言。

虞世基由衷道:“皇上圣明,罪己诏与佛法并举,江都臣民们定然会明了吾皇的一番苦心,如佛法普渡众生,昭然于世。”

裴世矩和裴藴也不由连声附和。

阳坚又道:“朕打算,拆掉江都宫里的迷楼。”

六眼刚绽放出光,此刻瞬间失神,像没听清他的话。

“朕要拆除迷楼。是为了让江都臣民都相信,朕绝不只是嘴上说说有罪过而已。朕以往的罪过,除了要承受天谴外,朕还要先给臣民们一个实在的交代。想当年,高祖文皇帝,简朴一生,最忌的就是奢靡浪费,而朕做得不好……”

裴世矩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臣有异议。迷楼修造历时数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乃是天子重威的一部分,不能……”

阳坚摆手让他打住。

“什么天子重威,不过是朕一时糊涂而造。”三人听到这话,又是一片惊愕。

少顷,阳坚戏谑一笑:“朕玩累了,不需要那地方了。”

虞世基道:“臣以为,天子不仅重威,享齐人之乐也合礼法。皇上的罪己诏已直抵人心,臣民也从未曾怪罪迷楼太奢靡。迷楼修造不易,一旦拆它,反而劳民。若是迷楼之名不雅,可另改一名。”

虞世基的话听起来稍微折中,不过这不是阳坚要的。

从内心来讲,阳坚还一次都没进过迷楼,要说自己不好奇,那是假话。现在拆它多少是有点无奈。

迷楼闻名已久,听说里面能令神仙流连忘返……

可江都的迷楼非拆不可,不仅因为它是昏君所为,它戳在那儿也只能让人联想到奢靡荒淫。还因为,此时阳坚必须要做点实际的事,让江都臣民直观的看到,此时的皇上已非彼时的皇上。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尔等下去后就安排一个章程出来,拆迷楼劳民的费用,拿迷楼内值钱的物件典卖后支付。不能强征劳役,不得出人命。这事就这么办,众卿可以退下了。”

阳坚的三言两语就把拆迷楼的事定了,一时令“三贵”面上浮起黯然神色。与皇上议政,三人的每一个谏议都与皇上相左,而皇上的每一个旨意却都出人意料,还与以往截然相反。三人都不自觉怀疑起自己,还配“三贵”的称呼吗。

三人的目光不觉都落在那本《法华经》上,暗想自己得好好重新研读此经。悻悻然起身,准备退步而出。

“裴世矩先留一会。”

虞世基和裴藴很知趣,长揖后就退出去了,连头都没敢抬。

留下的裴世矩,孑然而立。他陡然就想起那日裴藴留下后,再出门就是一副三魂少了两魂的样子,不觉蹴然改容,露出一丝惶惑。

“裴卿来坐。”

裴世矩怯生生的重新跽坐下。

阳坚道:“裴卿一定很好奇,朕为何会换掉内廷侍卫。当然,不止是你,外面那两位应该也很好奇,只是你位居黄门侍郎,更想知道其中因由吧。”

裴世矩犹豫了一下,才道:“皇上深夜换侍卫,的确令臣一时困惑过。不过臣也只是困惑一时,皇上所为自有道理,臣也不敢妄自揣测。”

“嗯,你这样想就好。内廷内大小事务,你得多操心,替朕好好看管。另外,朕要委你以重任。”

裴世矩略显吃惊的看着他。

“朕要你兼兵部侍郎。”

裴世矩心知皇上的话有玄机无数,只是他一时也理不清楚,忙先拜服谢恩。

兵部侍郎乃是六部中兵部的主官之一,西京有,东都也有,江都却没有。乱世用重臣,不管怎么说,皇上此时让自己兼兵部侍郎确是重用。

主管六部的尚书省,没有尚书令已经很多年了。甚至尚书省连左右仆射都没有,一直空缺着,六部的各部侍郎其实就是各自的主官。

阳坚道:“扬州一带的江淮府兵、包括骁果骑,他们是朕在扬州的根基,马虎不得。朕也知道,骁果骑到江都日久,军心可能有浮动。尤其是关陇子弟,远离故乡,难免思乡。你这个兵部侍郎要多想法子,稳住骁果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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