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梨二十岁才上大一这件事，放在其他地区也许罕见，但在无良村却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村子偏远落后，没有几个教师愿意来这边支教，大多孩子入学晚，都是八九岁才开始上小学一年级。
如果不是刘美清怕外人戳她脊梁骨，江梨十岁都不一定能入学。
谁都没想到，她能如此争气，上重点高中也就算了，还考了个名牌大学回来。
晚上七点，江自建务工回来。
江梨一直在客厅坐着，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几乎是大门一响，她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路飞奔着给江自建开门。
刘美清在厨房忙碌，看见这一幕，嘴皮子动了动。
“天真。”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可不就是天真吗。
江自建身材高大，在村子里也是响当当的硬汉。他又极其大男子主义，不允许家里有任何人忤逆他，平日家务活都是刘美清操持，只不过，最后这些活大多都落在了江梨身上。
“爸爸，您干了一天活，肯定累了，快坐沙发上我跟您捶捶背。”江梨讨巧地说。
饶是江自建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儿，回家看到她乖软可爱的笑容，脸色也不由自主柔了几分，“不累，你今天和桃子看到日出了吗？”
一提看日出，江梨又在心里把江桃骂了几百遍，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中途出了点状况，不过不算大事……爸，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江自建在院子里换了拖鞋洗脚，“你说。”
“我考上南大了，这事您知道吧？”
江自建点点头。
江梨小声说：“可是刘阿姨不同意我去上学，她想让我嫁给张家的傻子。”
“爸，我不想嫁人，我想去上学。”
她眨了眨水润的眼睛，看上去可怜极了。
江自建一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有些不自然。
沉默了几秒，他说：“梨子，你张叔叔家的那个孩子，这些年一直治疗，现在看起来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
江梨：“……”
“爸——”
江梨眼泪说掉就掉。
江自建隐隐松动。
刘美清一直留意着房外的动静，一看自家男人的神情就知道不对，围裙都来不及解就从厨房走了出去，“自建，你忘了之前答应过桃子的事情吗，这孩子打小就热爱艺术，以后学表演当明星，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一番话，让江自建刚要开口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梨子，你妹妹从小到大就这一个爱好，你是长姐，多牺牲点也是应该的。”
江梨垂下脑袋，闷声不吭。
这是无声的顶撞，江自建哪能看不出来，心下有些烦躁了，用不容忤逆的语气说：“江梨，你只要还认我这个爸，就听话。”
“如果我不呢？”江梨抬眼，眼底干干净净的，哪还有半点眼泪？
有多少年没见过江梨这副倔强模样了，江自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惊愕道：“你说什么？”
江梨小时候是真乖，每次被刘美清虐待只会哭，后来她发现哭没用，就去找爸爸告状。
小江梨伸出自己白嫩嫩的胳膊给江自建看，奶声奶气地告状：“妈妈掐的，爸爸，妈妈坏。”
可江自建视而不见，完全没有要给她撑腰的意思。
小江梨红着眼眶，倔着脸说：“她不是我妈妈，你也不是我爸爸！”
那天小江梨不但被关在黑屋子了一整天，还被罚不准吃饭，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家里养的大黄狗。
久而久之，江梨明白了，这个家里没人在乎她受了多大欺负，也没有人在乎她高不高兴。
她变得更乖了，也不告状了。
她本以为能相安无事到上大学的。
可她没有想到，江自建会为了五十万的彩礼就这么把她卖了。
江梨真的好嫉妒江桃啊。
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她江梨想要得到点什么，每次都要费尽心思，结果还不一定能如意。
“就算我答应把自己卖掉，你们真就觉得江桃能当明星？”
“江梨你什么意思？！”江桃眼底喷火，有被内涵到。
江梨破罐子破摔，弯唇笑着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咯！”
“妹，我一直都想问你，每天起床都不照镜子的吗，一天到晚，长得不美倒是想得挺美的。”
江桃气疯了，狠狠一跺脚，“爸妈，你们看江梨！我就知道她平时的软弱都是装的，稍有不如意就露本性了！”
江自建沉下脸，“梨子，你说都是什么胡话，跟你妹道歉，不然今晚就别吃饭了。”
幼稚。
还拿小时候那一招威胁她。
江梨正要撇嘴，就见刘美清回了屋，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东西。
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江梨瞳孔微缩。
“我活了几十年，还不信治不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刘美清晃了一下精美的通知书，就这么当着江梨的面撕了个干净。
江梨低头，看着变成碎片了的通知书，慢慢蹲了下去。
任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刘美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江梨，老张家的小儿子没上门前，你哪都不许去！”
*
江梨又又被锁在房间里了。
窗户开着，外面黑沉沉的，只有一轮绝望的月亮高高悬挂。
江梨穿着睡衣坐在地板上，托着粉腮往外看。
没过几秒，她开始自言自语。
“本以为能骗点学费呢。”
“唉。”
“我早该想到的。”
本以为他们还算好哄骗，没想到是想等猪肥了再宰，然后卖个好价钱。
江梨又叹了口气。
“我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猪。”
“如果杀人不犯法就好了。”
“也许有不犯法的方法，只是我没想到嘛。”
“……”
江梨突然就想离开这个村子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什么君子，说不定连一年都用不了呢。
至于老张家那傻子，当然是谁收的钱谁嫁咯。
她想现在立刻马上去b市。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像是贫瘠荒芜的沙漠里长出了绿叶，假以时日，就能变成一片绿洲。
江梨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翻箱倒柜找自己这些年存下的钱。
太可怜了。
二十年从不吃零食不买新衣服，兜里只有一百五。
有二十块还是托了诊所那个男人的福。
这点钱，怕是连路费都不够。
江梨看着床上的一张张零钱，轻轻皱了皱鼻尖。
等等。
诊所。
男人。
江梨连忙摊开手心。
男人离开前留下的那串电话号码，被微微晕染开来，有点看不清晰。
不过就算洗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记忆力好，在男人写下号码的时候就记脑子里了。
救他一命，换点路费不过分吧？
江梨这样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怪不得江桃从小到大就爱抢她的东西，原来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抢到手，是如此舒爽的事情。
从窗户边跳下去前，江梨顺手在自己卧室放了把火。
狭窄逼仄的小房间，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她望了一眼，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凌晨两点，村子里的人们早已熟睡。
过了五六分钟，全村人都被一道焦急的声音惊醒了。
“不好啦不好啦，江家的大女儿宁死也不愿嫁给傻子，放火自杀啦！”
“不好啦不好啦，江家大女儿被父母逼死啦！！”
“救命啊救命啊，死人啦！！！”
也不知是哪家小女孩在喊救命，语气欢快，听上去美滋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春节到了，该杀猪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