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酉时已过,登州徐府陆陆续续点上灯火,西院正房堂屋内坐着一位白发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串檀木念珠,穿着与周遭的富贵清雅相比,有些格格不入,与此同时,屋内下首坐着的是如今徐府的当家人,徐秉白。
“此次升迁之事可打点好了?”徐老夫人语气平缓,未有波动。“那是自然,京中几位世叔世伯的礼单儿子已经拟好了,只等母亲大人过目呢。”徐秉白从下人手中接过礼单,递给一旁的侍女。
“我老了,不爱在这些事上多嘴,你如今越发老练,处理这些事,我很放心。但切记,银子要用在刀刃上,不可过分谄媚讨好,不卑不亢便可。那些老大人肯帮你。也是看你出色,不全是因为家族长辈的原因。”说完,老太太喝了一口茶水顺顺气。
看着座上已年过半百的嫡母似有疲惫之意,徐秉白赶忙上前,替老太太端走茶杯,捋着老太太的背说到:“母亲说的是,儿子知道分寸的,但母亲这里也太简陋了,其他人家也有礼佛的老人家,房内的装饰也不似母亲这般清苦,不如儿子给您从新整修一下吧,不然外面的人还不知道如何说儿子不孝呢!”
徐老太太道:“不必了,我习惯了这样生活,再说了装扮的再热闹,我不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徐秉白知道母亲的意思,连忙调转话题,说道:“母亲还记得咱们刚到登州的时候吗?那时候觉得登州离京城太远,生活上也不如从前便利。没想到这里,不仅民风淳朴且物产丰富。现下要走了,儿子倒有些不舍。”
“是啊,我自小生活在京城,连富庶的江南也不愿多去,没想到,这小小的登州倒是住的习惯,想着后面买几处山水风光好的庄子,留着养老是最好不过的了。”徐老太太笑着说。“儿子觉得好极了,到时候儿子亲自去河边钓鱼,给母亲做您最爱吃的鱼羹。”徐秉白笑着说,仿佛时间倒退回了他的孩提时代,他本是徐家的远亲,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亲生父母,家产也被黑心的族亲抢走,彼时徐老太太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心内郁结又与徐老大人多龃龉,被送回老家静心。碰到了被逐出家门的徐秉白,徐老太太可怜他孤苦无依,徐家当时又无所继,于是便收养了他。
后来,徐老太太也振作精神,重新回归徐府,惩治娇蛮妾室,只是与徐老大人的情分就更浅了。徐老大人风流倜傥,家世又好,自然爱慕者众多。情场上的风流韵事自然也多,一开始徐老太太还会生气吃醋,自从失去孩子后,便变了一个人。只要府上的实权,不要飘渺的情爱。从此以后,教养徐秉白,处理府中事物,再不理会旁的事。等老大人去世,徐秉白成家后,便将手中的权力一股脑交了出去,只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想着想着徐秉白回过神来,笑着对徐老太太说:“母亲刚才说的庄子的事,儿子会尽快办好的,母亲就等着颐养天年吧!”
徐老太太规矩甚严,这番话说下来,满屋子的侍女仆妇都没有一点声响,母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徐秉白几次想说一件事,动了动嘴唇,又憋了回去。徐老太太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领头的侍女招呼屋里的几个仆妇丫头出去,站的远些了,徐老太太开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用这般藏着掖着,你还想替她瞒到我死为止吗!”
徐秉白赶忙跪下,惶恐不安:“儿子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酿出今日祸事,都是儿子无能,让母亲生气、家宅不安。”
“只是家宅不安?”徐老太太反问道,“我知你向来在妻妾之事上不甚关心,只要还能过下去就不会多加约束,没想到你如此昏聩,竟要将整个徐家都毁掉才甘心吗!”
徐秉白磕头道:“母亲,儿子和燕白都知错了,她年轻不知事,也不知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啊...”
“你给我闭嘴,她年轻不知事?她有儿有女,如何不知事?你少替她辩白,如果不是你宠妾灭妻,乱了嫡庶规矩,她怎么敢这样行事!现在好了,闹出人命来了,这样大的祸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徐秉白还要继续求情,希望母亲不要过分惩罚自己的爱妾:“母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不好,儿子总想着她与云姝是族亲又有几分相似,家道艰难,不免怜惜的多些,加之儿子又得过姜家的提携,没想到过分宠爱竟是害了她,养的她愈发不知进退,儿子真的知错了。”
徐老太太听了,冷笑几声,也不讲话,自顾自的端起茶杯,茶杯盖子划过杯身,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太太吹吹茶沫,饮了一口才道:“你不忘恩义提携是好的,但姜燕白不是云姝,你合该知道,她们不过是远亲,借着那几分血脉亲情,长相有些相似罢了,如今你已经对姜家多有报答,也算仁至义尽了。”
徐秉白不敢抬头,只言辞恳切的说:“母亲,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忘不了云姝,她与儿子青梅竹马,要不是姜家犯了事...儿子,儿子...”剩下的话,徐秉白没有说出口。
他无法向母亲诉说他对姜云姝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只知道,当初他只是一个受人白眼冷落的无依孤儿,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是姜云姝给了他一块绿豆糕,那个穿着嫩黄色衣服的明艳少女,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他。而后不久,他就被徐老太太收养,成为徐府的嫡子。他刻苦努力,孝敬养母,希望终有一天可以走到那个少女的身边,却没想,姜家一朝事发,树倒猢狲散。
很多年以后,徐秉白已经听从徐老太太安排,迎娶了齐太傅家的幼女,却在一次出城的路上,碰到了与姜云姝颇为相似的姜燕白。虽然了解两人为族亲,但徐秉白更愿意相信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让姜云姝重回人间,与他相见。
于是徐秉白不顾新婚妻子的感受,甚至跪在徐老太太面前,求老太太成全他的真心,弥补他的遗憾。尽管徐老太太不同意,但还是不能违拗其心意,最后还是同意姜燕白入府为妾。
只是入府之后,姜燕白行事愈发乖张,其实徐秉白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嫡妻不说,他也愿意装作不知道。每每姜燕白犯了错,他都略施小戒,也不过是看在那张与心爱之人相似的面庞,下不去手罢了。
徐老太太放下茶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让下人把徐秉白扶起来,缓缓说道:“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但你也不想想,你正值壮年,仕途正好,当初与你一同入仕的几位里,有几个如你这般一帆风顺。官场上最怕的就是他人的嫉妒眼红啊!况且陈姨娘又是良家子出身,人家家里也是耕读人家,要不是遇到天灾,是断不可能给你做妾的。现在被姜燕白折腾死了,要是被别人拿住把柄,告你一状,我看你还能顺利升迁吗?”
徐秉白被一语惊醒,连忙对老太太说道:“还是母亲明白,有母亲坐镇,儿子才无后顾之忧。”
“行了,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赶紧想想怎么处置了姜氏吧。”徐老太太又恢复成那个语气平平的样子。想了想,又说道:“你那大夫人,怕因这事耽误了你的前程,已经风光发送了陈姨娘,又替陈姨娘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做了法事,超度亡灵,又把陈姨娘留下三姐儿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很是得体,我看她最近劳累的很,你得空多去瞧瞧她,夫妻一场,她对你也算很好了。”
徐秉白连连答应,转身离开了慈安苑,往齐氏的馨雅苑来了。对于自己的这个嫡妻,徐秉白是很满意的,温柔、识礼、出身大族又会持家理事,满足了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一切要求,只是不甚美貌,但也端庄大气。嫁给自己以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家世而慢待自己,反而事事以他为先,为他生儿育女。哪怕是在他纳姜氏进门的时候,也只是暗自神伤了一阵子,之后姜氏有孕,还怕他空房冷落,又将陈姨娘抬进门,很是贤淑。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馨雅苑门口,徐秉白迈步进去,此时已入夜,四周静悄悄的,伺候的人都不在。徐秉白进了正房暖阁,发现妻子正坐在床边,替熟睡中的女孩子打着扇子。
“怎么不叫下人们来做?本来身子就不好,这样劳累反倒累到自己......”徐秉白话还没说完,就被齐氏拉到一旁说:“三姐儿刚睡着,你别又吵醒孩子。我倒不累,看着孩子睡前还在喊陈姨娘,可怜的很。”说着,齐氏望向床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躺在上面,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好不可怜。
徐秉白不由得对这个女儿多了几分怜爱,坐在床前替她擦去泪珠,握着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三姐儿其实长的很好看,结合了徐秉白和陈姨娘的优点,烛火照耀下,十二岁的徐慕灵雪肤墨发,因少年丧母而过于悲痛,脸色苍白的甚至有些透明。
徐秉白不忍心再看,拉过齐氏的手,温柔道:“辛苦你了,幼宜。”齐幼宜反握住徐秉白的手,笑道:“夫君怎得如此客气,你我本是夫妻一体,三姐儿虽不是我亲生,但陈姨娘素来与我交好,慕明已经长大了,慕欣已经出嫁,我又是这家里的当家主母,自然会多照看她一些。”说起儿子,徐秉白很是欣慰,徐家嫡长子徐慕明年少聪颖,于读书之事很是用功,徐家以后的辉煌还要靠这个长子来续写。
第二日,徐秉白下达了对姜姨娘姜燕白的处置结果,将姜燕白的一双儿女交由大夫人教养,即日起将姜姨娘幽禁拢翠居,未经徐秉白同意,不得探视,只留一个侍女一个婆子一个小厮照顾其生活起居。任凭姜姨娘如何哭诉,徐秉白也无宽恕的意思,在姜姨娘闹了三次自杀未果之后,徐秉白更觉此女与自己的白月光相差甚远,直接将她送去了城外庄子上养病。自此,陈姨娘事件告一段落,徐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这个人的离去只是在这所大宅院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