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阿父带着一身落日余晖回到了家里,知道白大壮已醒来,带着笑容对大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县尊大人命人安抚流民,同时让周边的乡邻都进城,还说要乡亲们帮助守城。”
白阿母也露出由衷的笑容道:“守城好!总比咱们在山里当野人强百倍!白天我带着孩子们把一半粮食都藏到了西边竹林里,你看剩下的一半怎么好?”
白阿父摇了摇头,道:“没多少时间哩!县尊大人让我们明日一早就进城去,去晚了可就不等了。他三伯说是因为后面的乱民要来哩!咱们自家多做点干粮带上,剩下的就放家里。今晚和明早都吃顿饱的,大壮二柱你俩去给乡口那俩贼人送口吃的,都是苦命人,他们打了你们,自个儿也被蛰的够呛,去把话说开了,就说明儿我们去县城也会带上他们。”
白大壮倒也不记仇,就问道:“带上他们?”
白阿父道:“对,自然是要将他们交给官府的,难不成咱们自个儿把人家打杀喽?人饿极了为抢口吃的啥事儿干不出来,也不是啥恶人,以为你们小孩儿好欺负罢了。”
白大壮和白墨便听话的拿上两个窝窝头并两碗水,粥还没煮好,趁着太阳刚刚下山,天色还没暗下来,结伴往乡口槐树去。
到那一看,两个贼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被绑着,身上的泥都干巴得成了泥壳,他们的手被绑在身侧动不得,上半身的泥壳完好无损,只腿上的泥壳掉了好多,隔着泥都能看出来大方脸头脸上肿起来好多好大的包,看起来颇为可怜,那瘦子的也强不到哪去。
两人一路流亡到这儿又连着两天滴水未进,嘴唇早已干裂,蔫头耷脑的靠坐在树根,听到来人动静,瘦子便抬眼来看,见是白家兄弟,眼睛顿时瞪大嚎叫道:“你们想干嘛?!杀人是要偿命的!救命啊!救命啊!”嚎叫一半想到这是人家的地盘,自家被绑在树上如待宰的羔羊,话风又一转惨兮兮地求饶道:“好汉饶命啊!是我兄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二位竟是如此少年英雄,我们两兄弟从南边一路乞讨过来,实在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这才摸了老虎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们的小命吧!”他一边求饶一边拼命地挣扎,两条腿在地上蹬蹉着,可蹬了半天仍是在原地。
白墨也不阻止他,好整以暇地看戏,白大壮是个憨厚的,开口道:“你别怕,俺们就是怕你俩饿死了,给你俩送点吃的垫垫,也不是啥好饭,凑合着吃吧。”
瘦子转着眼珠,将信将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白墨看出来他不信,也不点破,只是把竹筒倾斜着就到他嘴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打哪来的?”
瘦子老实应道:“我叫梁宽,我大兄梁广,我们从南边新野来的。”
再低头就着竹筒喝水,喝了几口不过瘾,讨好道:“小兄弟,劳烦高一点儿。”
白墨并不知道新野是哪里,也不露怯,把竹筒抬高一点儿,接着问道:“新野离我们育阳多远啊?你们走了多久过来的?”
梁宽背面的树后就绑着他大兄梁广,白大壮也在喂梁广水,梁广两只眼泡都肿起来,只剩下两条缝,听到白墨的问话高声答道:“新野离这儿少说一百里地,俺们一路过来,整整走了两天,这一路上饿得头晕眼花,只差啃树皮了。这才···咳咳,咱们这也是不打不相识哈哈。你们哥俩是好人,昨天是我哥俩对不住了。”
白大壮说道:“俺阿父说了,大家都是苦命人,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也不会想当强盗。俺们也不会打你们或者怎么样,明儿个一早就把你们带去县城,交给官府,之后就不关俺们的事儿了。俺听三伯说新野到俺们乡是八十里······”
梁宽本来正吃着窝窝头,听到前一句正心生感动,但还没来得及套近乎就接着听到后一句送官,一腔感动憋到胸膛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恰好咽了一大口窝窝头,直噎得自个儿上不来气。
白墨瞧着好笑,给他喂了水顺了顺,道:“我大兄是个实在人,有啥说啥,咱们虽没什么仇怨,但你们毕竟是犯了事儿,本就该送官,对吧?”
梁宽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理,我们也认栽了。”
双方闲聊一会儿,算是口头上化解了先前的过节,天色渐暗,白家兄弟便回家来。
白墨看着深蓝的天空,想到已经因梁家两兄弟而死去的白二柱,想到冲突起因是两百个钱,因为两百钱,五个人赌上了性命,因为两百钱,上演了这一场生死追逐,最终一死四伤。
此时的白墨还不知道,白二丫也已经死去,为了这两百钱,葬送了两条鲜活的生命。
白墨一边想着一边应白大壮的提问讲他昏迷之后的事情,简单交待过后便说到白存孝“南边乱了”的推论。
白大壮眉头皱的跟白阿父一样紧,却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是发愁。
二人回到家,与大家一起吃了顿饱饱的饭,天色已经全黑,各自回屋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日凌晨,天空还是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白家人便起来收拾行李,铺盖三条,一个不大不小的陶鼎,里面装着三陶碗和三木碗,碗间隙装着厨刀、剪刀、针线、火石、火镰等零碎东西,三大三小六袋粮食,一罐干饭,将做熟的粟米饭晒成干饭,随食随取,吃时把干饭投放进汤水中,就叫“飧”。
外加一袋窝窝头,一小袋盐、一罐腌萝卜、一罐腌竹笋,放在竹筐竹篮里挽着,各人随身带着竹筒盛水,也没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人一身衣裳都在身上穿着,白阿母挽着一个小包袱。
除了这屋子基本上能带的都给带上了。
一切收拾停当,天色也才蒙蒙亮,白大丫摸了摸竹门颇为不舍,看到门上挂的三只草编蚂蚱,忙解下来给了弟妹各一只,剩下一只整理了一下拿到白大壮面前,“大兄,之前你去服役,我编的时候就没算你的,我这只给你吧。”
“嗨,俺都多大人了,你留着自己玩儿。”
“我待会儿在路边扯根草再编一只就行了,咱们四兄妹一人一只,整整齐齐的嘛。”
白大壮于是收下放到怀里。
一家人谁也没空手,连最小的白小钰都背着个褡裢,到乡口一看,大伙都差不多,带的东西比他们家只多不少。
其中白三老家排场最为浩大,他家不仅有车,还有两辆,一辆牛车拉着大件的,一辆鹿车他儿子推着,另外还有一大家子人背着不少东西。
白墨给梁广梁宽解了绑,只捆着手,让二人走在队伍中间。
众人招呼着,缓缓往县城而去。
乡里到县城不过半日脚程,众人虽拖家带口,行得不快,但出门早,一路没歇,不过正午便到了县城南门外。
白存孝对白三老说道:“昨日我们来时,这儿还围满了流民,今日竟一个不见了,看来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县尊大人所言不虚,他果然已经安排妥当。”
白三老捋了捋胡须,道:“吾等之幸。存孝可有落脚处?不妨随老夫家去,你也知道,大儿姻亲就在城里,倒也便宜。”
白存孝作揖感谢,可不知为何却婉拒道:“三老好意,本不该推辞,奈何昨日已与汉强说好进城之后一同安顿······”
他转身看白阿父,白阿父离得稍远,其实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白阿母耳尖,在身后悄悄拧了一下白阿父的腰,白阿父就蒙蒙的顺势应和下来:“啊是,是说好一起的,有个照应。”
白三老也没有强求,不过顺嘴一问,问过便一马当先排到城门口现有的队伍后面,白存孝和白阿父白阿母走到后面和四个孩子汇合也排队入城。进城后白三老便施施然带着家小往东城富户区去了。
白存孝将梁广梁宽拦路抢劫的事告诉了城门吏,城门吏顺手就安排梁家兄弟在城墙下劈木头,帮助构筑防御工事,又指引着众人向西城区寻落脚地。
育阳县城并不大,东西宽二里,南北长三里,四方的黄土城墙也实在称不上坚固,不过好歹有个三米多高的城楼可作依托,溧河沿西城墙流淌而过,窄处也有十几米,不虞流民过河,因此,主要防御人手都在南城门和东城门。
白家乡一众人到西城区,入眼就是一片乱糟糟的窝棚,空气中飘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夹杂着孩童的哭声,走近了发现是隔壁赵家乡的人跟一伙流民起了冲突。
赵家乡的赵大嘴家的一手在侧腰搂着个盆,一手指点着对面,用她一贯洪亮的嗓音高声道:“河就在外边,几步路就是,非要在大伙儿吃水的地儿洗尿布,还带个不懂事儿的娃儿,现在倒好,恁家娃儿这一尿,这井里的水俺们还怎么吃啊?啊?造孽!”
对面是一名年轻妇人,衣衫褴褛,头发也被推搡得散乱,怀里还搂着个被吓得嚎哭不停的三四岁男娃,她也不说话,只是半坐在地上低着头搂着孩子。
赵大嘴家的自己个儿膀大腰粗,最见不得这种柔柔弱弱的,恨声道:“你做这幅可怜样给谁看?说话啊!别整得好像俺欺负人似的!”又指了指那一圈不怀好意的看客,“还有你们,甭拿那眼神儿看人家,恶心人不恶心?跟没见过个妇人似的!走开走开——”
两边都骂完,她犹嫌不够,挥着胳膊打散人群,又把那年轻妇人从地上拉扯起来说道:“别以为装死就没事了,走,跟我去河边打水,拿上俺家桶。”
说着骂骂咧咧地往西边走了。
那年轻妇人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提着桶,低头跟在赵大嘴家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