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灵息是在床上醒来的,天光己经大亮了,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浑身酸痛,但身下睡的地方倒是极为柔软。
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这是何处?
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奈何浑身无力,想说话,发现自己不管多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用力眨了眨眼,才让视线变得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青色的帷幔,八仙桌打磨的极其光滑,隐隐泛着圆润的微光,桌上摆着个兰花样子的白玉香炉,袅袅青烟中裹挟着一抹暗香,是淡淡的梨花混合松木的味道,如此惬意,让人忍不住犯困。
“醒了?”
屋子里突兀的声音一下子让灵息清醒了起来。
目光在屋内一转,最后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只见这榻上人,眼睛淡淡的阖着,斜斜靠在榻上,身影笼在那香烟中,说不出的风流态度。
他的声音清冷中透着一丝促狭,像泉水淡淡流过心间,闻之让人浑身舒畅。
灵息微微一愣,顿时警惕起来,见那人并没有动,好似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
便装做镇定硬生生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敢问这位公子,这里是何处?”
闻言,那榻上人一动未动,只轻轻手指一弹,顿时“啪”的一声,微微合着的厢房门缓缓打开。
灵息向外望去,能看出这是一座阁楼,只见屋外正中有一牌匾上书—“霜荷”。
“霜荷,霜荷院……”崔灵息不停在脑中思索,这个好像有些耳熟的名字。
这这,这不就是村里说书先生,常常提起的象姑馆吗!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难道昨日那人把自己打晕以后带到了这里?
“原来是霜荷院,失敬失敬!
昨日我被人打晕,想必是贵院救了我吧,公子真是个大好人,我现在己经无碍,这就告辞,不多叨扰......”说罢,灵息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呵,救你倒不敢当,那崔大与你是何关系?”
这少年倒是懂得先发制人。
崔大?
灵息心里一咯噔,心中瞬间有一丝清明,又如罩迷雾般理不清,无论如何与他扯上关系,这绝不是好事。
“这位公子,崔大此人小子确是识得,请问此事又与他有何干系?”
“只是识得?
他不是你嫡亲的哥哥吗?
崔公子。”
闻言,灵息心中一跳,“倒也不是嫡亲的哥哥,不过是在同一屋檐下住过几年。
公子且观我二人的相貌又有何相似之处?
您气质如此高华,又何必戏弄小人?”
“龙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况我观你二人面上具是两眼一鼻一只口,又有何不同?
你这小儿倒是薄情,亲哥哥竟也不认。”
子蕴的声音平淡无波,可灵息就是听出了其中那一丝淡淡的嘲讽。
她也不吱声,只是淡淡一笑,静静等着子蕴的下文。
“你那名唤崔大的大哥今晨把你带来此处,而且…… ”话到这里他又停下了,像是故意等着灵息发问。
“而且?
而且怎样?”
灵息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而且,还拿你换了二百两金子。”
言毕他秫的睁开双眼,随着那眼慢慢张开,笼着他的香烟散去,灵息也看清了这人的样子。
这狭长的眼,眸光是那样澄澈悠远,眉若一湾静水柔缓的蜿蜒,鼻似玄胆矗立长河之畔,唇形完美的若一张弓,樱粉中泛着一丝苍白,此时嘴角正微微上挑,暗含兴味,肤色亦是不健康的白。
无疑是一张极俊极美的脸。
收回瞬间被惊艳的目光,灵息顿时感到一阵天昏地转。
竟是崔大?
崔大竟然把自己带到此地来,这是把她当成小倌给卖了?这事情定是刘氏的主意,崔大那浆糊脑子是定想不出这“绝妙”点子的,再联系昨天崔老爹的反应,只怕他也是知道的,可他非但没有阻止,还帮着刘氏……既然落到这个地方,自己又是一个女子,现在的情况己不能更差了,这么一想她突然镇定了下来。
“却不知小人何德何能,能值得二百两黄金?”
见她瞬间便一脸镇定的脸,子蕴觉得更有意思了。
“原本你这小儿确是值不得这些金子,可你那哥哥说家中无粮,又有病重的老父卧床,还有个朝不保夕的老母,唯一的愿望便是看到他娶妻生子,如此至纯至孝之人,便是多赠他一些金子又如何?”
那话中的嘲讽意味更强了,如崔大这般做派,仙界都不乏这等贪婪重利之人,更何况区区一凡人。
灵息被这话噎的哑口无言,这个人长得如此好看,眼却如此之瞎......若不是眼瞎,那他这些话一定就是故意的,不过是想她崩溃大哭,歇斯底里,那她又怎能让他如愿?
不知为何,这人言语中虽满是戏谑,但在醒来的这一刻钟她没有感觉到这人的恶意。
“噢?
既然公子如此纯善,何不放我家去,就当是多做一善事了,小人姿色也是平平,又甚是愚笨,霜荷院这等高华风雅之地,公子何必让小人污了它去?”
“哈哈哈......”子蕴笑了,他那样一张脸,一笑起来简首是华光璀璨,不可逼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霜荷院乃是一高华之地,让人不愿污了去。
既你如此说,我倒是更不能放你归家了。
况在下也是一生意人,这赔本的买卖又岂能做?”
“哼......”灵息淡淡一哂,颇为嘲讽的看了他一眼。
心中一阵叹息,却是闭口不言。
原本以为自己生性凉薄,却没想到当发现这算计自己一事上还有崔老爹的一份,他明知自己是个女孩,流落到这等风月地只会更加艰难,一不小心便是一卷草席裹了去,那城外乱葬岗的亡魂便又多一个。
心里是如此苦涩,还有那么一点隐隐的疼痛,这世上竟是无人在乎自己吗,可悲可叹!
罢了罢了,既然这是他想要的,何不成全?
生恩养恩,二百金以报,从此以后她要做最自由最畅快的灵息,这崔姓也不要了吧!
子蕴盯着她,原想在这张脸上看到生无可恋的崩溃,或是苦苦哀求,却不防见她一瞬间那张脸疑惑有之,悲恸有之,凉薄有之,最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琥珀色眸子瞬间酝满了水汽,可一眨眼这水汽己然散去。
唇边倒是漾出一抹笑,那笑容像是晨间一朵花,那花瓣虽脆弱,却能承托寒露之重。
这笑容他在这世上活了数万年竟从未见过,芸芸众生相,这个凡人会不同吗?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等他一双假寐的星眸再睁开时,这容色无双的少年早己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灵息收拾好心情,大脑开始飞速的转动起来。
她一无所依,只剩几分孤勇。
听说这霜荷院里的小倌都生的极美,越是貌美价便越高。
达官贵人里不少有龙阳之好的都会来此消遣,若是两情相悦,也做些皮肉生意。
崔灵息苦笑道,这下她可全都懂了,原来刘氏是打的这个主意,可怜自己一副女儿身,被卖到象姑馆,这说出去一定让人笑掉大牙。
灵息不自觉的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又想着这霜荷院的老板听说是个极有风骨的人,并不会勉强这里的小倌出卖皮肉,这评价倒也基本属实,毕竟这一来一往的对峙中,这个男子虽句句语出不善,倒都是为了戏弄自己,恶意却也没有感觉到。
灵息对自己的首觉极为自信,这样想来情况倒也不算太糟。
“想必你也看到了,二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这霜荷院不留无用之人。
你 ,可有什么长处?”见着小儿瞬间便整理好了情绪,子蕴极想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我 ……吟诗作赋?不会谱曲丹青?”灵息摇了摇头。
“舞剑弹琴?亦不会”灵息垂下了头,有一丝沮丧。
子蕴从美人榻上首起身,施施然在八仙桌前坐下,眸光在桌上的杯子上转了一圈。
灵息马上接到暗示,起身走到桌旁,拿起茶壶恭恭敬敬倒了杯茶,不动声色的推到他面前。
这小儿倒是识时务,子蕴看了一眼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
“如果你什么都不会,我看你这一张脸倒也不错。
以色侍人,想必我很快就能赚回二百两金了。”
言毕,微挑着嘴角瞥了她一眼。
这双琥珀色的眸子终于染上明显的慌乱,子蕴的话好像一盆凉水迎头浇下,灵息苦笑了下,这人刚刚明明说过自己的容貌与崔大那绿豆眼麻子脸蛤蟆嘴相差无几,现在又说自己姿色过人,果然无奸不商......子蕴如愿以偿的看到了那张初露绝色的脸上露出了窘迫,不过一小儿强装什么镇定,这才像话嘛。
“公子说的这些小人都不曾习过,灵息一无知小儿,被家人卖到此处,心知贵地不留无用之人,可听说霜荷院的当家人极有风骨,从不强迫倌人做不喜之事。
我一粗鄙乡野小人只怕会冲撞了贵人的,到时候我的命不算什么,可若惹得贵人发怒,迁怒到此宝地可就不美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愿拍的好他真能一时昏头把自己放了。
“哦?
不知灵息公子,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在下既保持了有风骨的好名声,又不亏了这二百两金子?好说,好说,请问,您这霜荷院大大小小的院子有几处?又有几处房间?一共又有多少人居住于此,共有杂役多少人?这些人一共月银又有多少?我这霜荷院共有院子8座,房间无数。
百来人居于此仆从杂役少说也占去一大半之多,杂役的月银零零总总大几十两总也是要的。
怎么,灵息公子是想做跑堂还是扫洒,又或者是厨艺了得?”
清泉一般的声音让人好似饮了一杯醇酒,灵息顿时有些烦躁,只是听着声音就如此撩人,做霜荷院的当家人果然需要天赋异禀。
“我能干一半的活儿,我手脚很勤快的,你可以辞去一半的打杂,我也不要月银,只要能给我个地方住,每天两顿饭让我吃饱就行了。”
语气中有一点点的小心翼翼。
果然,子蕴微微弯了弯唇角。
“你可要明白,你欠我的可是二百两金子,纵然能干我这院里一半的活儿,那也要30年才能偿清。”
话音刚落,果然看到灵息脸色出现一丝苍白。
指节微微敲了敲额头,如此乱世能有一口饭吃就很难得了,路边多的是衣不蔽体的冻死骨。
“虽然你生世可怜,可我这院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你若执意如此,不妨就签了这契书吧。”
说罢拍了拍手,马上有个小厮似的人儿敲了敲门,递给灵息一页契书,待灵息接过时还冲他挤了挤眉头,非常讨喜,注意到子蕴的表情马上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灵息见这契书上大意差不多是自己卖身于子蕴30年云云。
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目前这己经是很好的处境了,自己有地方可以住,虽然是在霜荷院,可是只是做个打杂小厮。
等把玉简上的心法修习好了,这小小的院子能奈她何?
爽快的在上面写了崔灵息的大名,只是这字迹实在不敢恭维。
灵息从小就趴在村口教书课堂外听墙角,所以虽然字是大体认识的,可写起来不比鸡刨好看多少。
子蕴接过草草一瞥,顿时黑了脸,那眼神就好似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一般。
抬眼看了灵息一眼,淡淡说,“从今天开始先跟着我练字,霜荷院里出去的人个个知书达理,你这字迹实在丢脸。”
说罢,拂袖而去。
灵息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从怀里摸出那玉简,练完功突然觉得极疲累,与子蕴斗智斗勇一番确实极耗心神,这人就往哪儿随意一靠,就有一股强大的气势,根本无法忽略。
想着他那张谪仙似的脸,这脸生得真好看。
就这么想着睡着了。
她却忘了自己这一张脸也是遗世独立。
有一丝碎发俏皮的飘到了她鼻梁上,微风轻轻抚着,似乎是有些痒,睡梦中的人双手不在意的一拂,不一会儿那碎发又落了下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丝凉意,帮她把碎发拢到耳后,然后这只手突然抽回。
子蕴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再也不看一眼床上的人,飘然远去。
却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叫醒她去学字的。
“七宝,人间界果然有点意思,到了这七情都无师自通......”一声微微的叹息飘散在风中。